第壹千壹百壹十五章 寫壹部少年書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拜劍臺茅屋,檐下壹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少女,意態閑適,斜日支頤坐。自從老聾兒在拜劍臺結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壹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閑扯,再加上老聾兒壹進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交道,而謝狗又被白發童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為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雲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
清的拜劍臺,簡直就成了壹處相互間交流情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壹大堆人擁擠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夠用了。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壹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後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下可不是此物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壹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裏偷來的,腋下各夾壹個大西瓜,偷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物,無
人看管,都沒誰發現好人山主的行蹤。
當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處私人道場,當了壹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壹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壹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谷,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卻也覺得陳先生過於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備何時傳授飛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丁道士聞言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了穩道心,盤腿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壹段時日,陳先生壹直不曾步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
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裏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光陰,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光陰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後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緊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麽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邊堆積了壹堆西瓜皮,擡手拍了拍肚子。陳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壹間屋子,將所有陰暗面,都掃到壹個逼仄角落,沒有任何身形輾轉、回
旋余地。還要分得清什麽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壹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色從容,言語平淡,說的內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壹場傳道飛升法,這位在旁護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言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麽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麽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身居千刀萬刃之中,當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壹境於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感觸不深,因為修道資質好,也就沒有這種……切身之痛。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妳開個小竈,千萬小心,萬千註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茍全性命於亂世,‘茍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性命者,不獨是生
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陳平安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壹部書,丁道士想要壹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壹些的,還是起步高壹些的?是人生起運早壹些,還是晚
壹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頃刻間,撲通壹聲,丁道士後仰倒地,這壹覺,不知何時才覺。
倒地不起,已經徹底睡死過去的丁道士,耳邊聽見最後壹句話,殺氣騰騰。
“臨陣收兵?按律當斬!”
不看那已經被丟去證道的道士。
“終於敢偷西瓜吃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邊的西瓜皮,擡頭望向遠處,自言自語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兩個老頭壹臺戲。
於玄稱贊壹句陳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說壹句哪裏哪裏。
老真人說壹句文聖壹脈當真要發揚光大了,老秀才說妳們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號仙槎的顧清崧,閑來無事,就瞎逛蕩,駕馭壹條小舟遊歷星海,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遺址,與師尊的師尊,寒暄幾句,道壹聲辛苦。
可惜路途過於遙遠,顧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於心情不佳,就想要跟於玄聊幾句。
結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於老兒,美滋滋喝著酒,哥倆好呢。
老秀才趕忙擺手,招呼仙槎老哥壹起喝點。顧清崧看了眼壹言不發的於老神仙,擺擺手,“我境界低,也沒有老秀才的聖賢身份,這種加壹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來,都夠不著於十四的酒
桌面兒。”
顧清崧撥轉船頭,撂下壹句,“我撐我的破爛船,妳們喝妳們的身份酒。”
白得壹個“於十四”綽號的老真人,吃癟不已,貧道他娘的是不敢說話啊。
等到那繃著壹張臭臉的舟子撐船遠了,於玄感嘆不已,陸掌教不敢收此人為嫡傳,真不是沒理由的。
老秀才輕聲笑道:“不這樣,顧清崧會擔心他師父更要忘記壹個本就不記名的弟子了。”
於玄點點頭,深以為然。
於玄以心聲問道:“陳道友的那門飛升法,貧道猜出個大概了。”
老秀才猶豫了壹下,說道:“在這件事上,先前在楊老頭的藥鋪後院,道祖說了幾句話,至關重要。”
於玄這才松了口氣。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言,不屬於什麽啟發,只能算是壹個對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煉總結。道與路,兩相契。”
於玄便又倒抽壹口氣。
跳魚山花影峰上,八個少年少女,對於那幾個傳道授業的不同師傅,評價也不同。
那位據說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業認真,從不外談別處學問。將大道理說得深入淺出,極有傳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課授業,滿口軟糯鄉音,言語精煉,不用翻看任何書籍,滔滔不絕,引人入勝。白鳳語氣無抑揚高低,引人入睡。
魯壁魚授課無風趣,比八個聽課的人還緊張,壹開口發言便額頭汗水。
但是在課外,八人跟他請教學問,便渾然壹變,淵博雅致,道理精到,落拓不羈,偶爾拉雜戲虐幾句,風采迥異於課堂。
至於那個自稱道號白景的謝狗,她還自封了幾個類似大師傅、總教頭的名號,她教的東西,八人都聽不太懂,學不太會。拜劍臺這邊,分贓吃過瓜,今天好像比較犯困的謝狗,突然打了個哈欠,坐直身體,發號施令道:“甘壹般,之前聽山主說了壹嘴,妳能夠躋身劍氣長城巔峰劍仙
之列的緣起,貌似很不壹般。關於此事,山主沒多講,幫妳賣了個關子,說什麽壹壇老酒越陳越香啥的,妳就別藏著掖著了,給說道說道。”
總是稱呼老聾兒為壹般供奉,顯得自己官癮太大,謝狗就學那喜歡給人取綽號的白玄,就送了老聾兒這麽個說法。
老聾兒心中腹誹不已,陳山主也太大嘴巴了。壹張皺巴巴的老臉上,卻是笑開了花,“也沒啥值得說道的,就是年輕那會兒脾氣沖,在兩軍對壘之際,在大帳內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加上被壹
旁官巷老兒憋著壞,激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就單獨仗劍上了城頭,點名陳……老大劍仙,單挑壹場。老大劍仙答應了。”
白玄震驚道:“就沒被老大劍仙壹劍砍死?”
陳靈均更震驚道:“好問題!”
尋常人哪裏問得出這種角度刁鉆的問題。
白玄自顧自哦了壹聲,“也對,砍死了,老聾兒就沒辦法在這邊裝大爺了。”
白玄畢竟是白玄,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轉頭小聲問道:“謝次席,老聾兒是不是壹頭陰魂不散的鬼物?”
謝狗搖搖頭,“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駁次席供奉,老聾兒算什麽人,只是壹想到謝狗也是蠻荒妖族出身,算了算了,免得誤傷。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夠膽識湊,上桿子伸長脖子,往老大劍仙的劍鋒上抹?還是請老大劍仙單手持劍朝前,卻不必遞劍,妳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劍尖上邊沖,自
己把自己捅個透心涼?”
對於米大劍仙的風涼話,老聾兒置若罔聞,只是下意識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臉上流露出壹抹緬懷神色。
就像喝了壹壇陳年美酒,酒勁實在太大,隔了壹夜,飲酒者砸吧砸吧嘴,好像還有余味。
老聾兒終於舍得將這壇老酒揭了泥封,與人共飲。
這次敘舊,對那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沒有與人問劍、更多年沒有被人問劍的陳清都,壹擡手,要來了壹把制式長劍,說是讓我盡管施展畢生最得意劍術。”
“攻守五十余手,期間陳清都遞了兩劍。當然是有意讓著我了。”
“不管如何,在劍氣長城萬年歷史上,終究是獨壹份的事跡。”
饒是白玄與米大劍仙這樣,素來不把老聾兒當回事的本土劍修,聽聞此事,也覺得老聾兒不孬。
謝狗大概是唯壹壹個聽得興致缺缺的,只是甘棠在花影峰那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就沒說什麽。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間仗劍遠遊的遠古歲月裏,當時的陳清都,其實沒有那麽強。
不是說陳清都那會兒劍術不厲害,而是沒有辦法與人間劍修拉開壹大段距離。
再者好像陳清都身份特殊,許多同道劍修都在盡量遮掩陳清都的成長,尤其是刻意減少陳清都與遠古道士的問劍次數。
此外,同時代,還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劍道魁首,畢竟他才是代表人間所有劍修,躋身天下十豪之壹的超然存在,故而他才是公認的第壹人。
而且陳清都當時身邊還有元鄉、龍君他們幾個,劍術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陳清都,差距卻並不明顯。
由於登天壹役,白景意氣用事,她傷勢不輕,不得不沈睡萬年,導致她錯過了很多事情。
所以如今的謝狗,並不是特別理解萬年之後的數座天下,為何那麽推崇陳清都,簡直就是視若神明壹般。
陳靈均贊嘆不已,拍掌叫絕,“龍聲老哥,妳都有這種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業了,為何如此……沈悶,擱我,早就敲鑼打鼓,扯開嗓子吼幾句了。”
有些堪稱獨壹份的壯舉,不是陳靈均不想跟人顯擺,是名副其實的“說不出口”啊。
畢竟是寄人籬下,在落魄山當差了,老聾兒拗著性子,說了句場面話,“敝帚自珍,不當說的。”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單挑陳清都,以劍術對劍術。
關鍵是陳清都竟然答應了這場實力懸殊的問劍。
陳清都不是某個狗日的讀書人,不需要用各種法子來提升勝績,好跟人吹牛皮。
那都不是什麽雖敗猶榮可以形容的了,如果不是老聾兒足夠劍心純粹,陳清都絕對不會賣這麽個天大的面子。
老聾兒有此壹戰,確實足可自豪。
米裕,常年白袍玉帶,腰懸壹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
俊雅名士,劍仙風流,確實值得崔宗主為他專門開啟壹場鏡花水月。劍氣長城有很多公認的美男子,容貌依舊年輕的齊廷濟,孫巨源,當然還有吳承霈,醉眠雲霞的米裕,吳承霈也與米裕壹起被外鄉女修稱為“雙璧”。至於年輕壹
輩,又有龐元濟,陳三秋他們。
身為編譜官的白發童子,蹲在角落,她默默記下這壹筆。
陳平安突然現身拜劍臺,說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閉關壹段時日。
近期扶搖麓那邊除了小米粒依舊巡山,其余人等,就不用去那邊吃閉門羹了。沒有使用禦劍或是縮地法返回扶搖麓,陳平安選擇徒步下山的時候,喊上了懶洋洋的貂帽少女,還有那個壹路振臂高呼預祝隱官老祖閉關順遂、出關即飛升的白
發童子。
見此景象,還得聽著那壹聲聲的隱官老祖,老聾兒臉色如常,實則揪心不已。
只是心湖中突然響起白景前輩的嗓音,“不白喝妳的這壇老酒。回頭傳妳兩門劍術,學不學得會,練不練得成,我可不管。”
老聾兒感激涕零,正色起身,不言不語,與山路那邊低頭抱拳。
白玄跟陳靈均面面相覷,最不開竅的老聾兒,為何變得如此識大體明事理,難道是被賈老神仙附體了?相較於稍晚入山的老聾兒,跟好兄弟壹起來這邊湊熱鬧的武夫鐘倩,其實來到落魄山也沒幾天,論打架本事,與老聾兒差了何止千裏萬裏,但是光聽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女子的鐘倩,藕花福地的武學第壹人,鐘大宗師,在落魄山,就很如魚得水。之前在飯桌上,鐘倩就問過拜劍臺甘棠供奉的身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
,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當個供奉?結果老廚子說那老聾兒是個飛升境劍修……鐘倩就多吃了兩碗飯。
那天老廚子難得主動多炒了幾個下酒菜,拉著鐘倩喝了點酒,聊了幾句閑天。
朱斂問鐘倩知不知道自己的優缺點,鐘倩說自己沒啥優點和缺點,混江湖嘛,就是個混。
朱斂便笑著說世間有那心神緊張、好似身心蜷縮起來的人,就會有狀態松弛的自在人。門風如何,規矩重不重,往往是看壹家之主的為人,是什麽性格。這也是為何許多家族權勢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裏,大氣都不敢喘,走路,說話,用餐,家塾求學,處處拘謹,半句話幾個字都不敢頂撞長輩。只要壹出了家門,就會判若兩人,倒行逆施,狂悖無禮,性格陰狠暴虐,很大程度上,那是壹種泄憤,是壹種
報復。更是壹種不自知的補償。
當時青衣小童和米大劍仙都在場,陳靈均笑得不行,伸手拍打桌子,說鐘大宗師聽不懂這些,老廚子妳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鐘倩要是聽到這種話就生氣,那就不是鐘倩了,嘿嘿笑著,說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光棍。
陳靈均當場就要跟鐘倩劃出道來,哥倆在拳上見高低。
當然是劃拳。
米裕卻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壹年到頭,故作慵懶姿態。
朱斂接著說我們未必是壹個好的傾訴者,同樣未必當得好壹個傾聽者。
我們興許明白別人這句話說了什麽,話裏又藏了什麽。但是我們未必知曉他們為什麽會說這句話,做這件事。
被動隨波逐流,跟主動入鄉隨俗,是兩回事。
懂了這些世道人情的彎彎繞繞,之後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壹大白,還是悶壹大口,就是各自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給套了麻袋,挨了悶棍。總會被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絆壹跤,栽同樣的跟頭,吃壹樣的苦頭。
鐘倩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壹句,老廚子是希望我好好練拳,別丟了福地武道第壹人的名號?
老廚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當自家晚輩了麽。所以鐘倩當時其實心裏暖洋洋,還挺感動的。
結果朱斂忍了又忍,終於壹個沒忍住,開始指著鐘倩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是讓妳有點眼力勁,長點心,別把這裏當飯堂!
每天都要來此喝頓早酒的米裕,當場噴了口酒水,經常來此吃頓宵夜的陳靈均,壹手捧腹大笑,壹手使勁拍打桌子。
等到罵罵咧咧的老廚子視線轉移到他們身上,他們便悻悻然起身告辭離去,沒忘記拉走鐘倩。
鐘倩到了門口,說哥幾個晚上再來吃頓宵夜,今兒換換口味,幫我搞壹大碗葷素搭配的麻辣燙。
當時有個貓在門外墻角的編譜官,職責所在,掏出紙筆,記下了這樁恩怨。
山路上,陳平安說道:“我從扶搖洲返回,得到於真人提醒,路過東海水君府,見過那位本想興師動眾的斬龍人了。”
謝狗笑哈哈道:“有我在身邊,離著這麽近,山主就算是談論陳清流和王朱,壹樣可以說名字。”
白發童子這位落魄山首任編譜官,是典型的做壹行愛壹行,認真問道:“敢問隱官老祖,妳們雙方見面的具體月日?”
陳平安氣不打壹處來,高舉手臂,雙指並攏。
白發童子縮了縮脖子,立馬見風轉舵道:“算了,既然隱官老祖有心藏拙,卑職不記錄在冊便是。”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那頓酒,妳再仔細說壹遍過程,看看有無遺漏。”
白發童子委屈道:“天地良心,壹個字都沒漏掉啊。”再說了,先前與妳稟報軍情,好些自己打算繪聲繪色補充的細節,那王朱如何壹挑眉頭,如何嫣然壹笑啥的,是隱官老祖妳自己聽得不耐煩,直接回了壹句少說
廢話啊。
白景笑瞇瞇道:“我好像沒聽說過這茬,箜篌分舵主啊,趕緊給總舵主娓娓道來,回頭我幫妳與郭盟主邀功,記壹筆。”
她們拉上郭竹酒,偷偷組建了壹個小山頭,交情深厚,無異於義結金蘭換過帖子的好姐妹嘛。在陳山主和隱官老祖的家鄉,小鎮那邊大年三十夜,壹直有那走門串戶問夜飯的習俗,老人和婦人們,擺好壹桌酒菜,負責在家待客,街坊大人們入座喝酒,孩子成群結隊,進門就喊,討要些瓜果和碎嘴吃食。去年騎龍巷,石柔帶著小啞巴壹起坐在火盆邊上守歲的時候,就碰到了主動登門問夜飯的王朱,石柔本來是客氣壹句,問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來喝個酒,不曾想當時已經貴為東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應了,稱贊了石柔的那盤臭鱖魚。不知為何,石柔總覺得王朱當時心情不錯。後來在隔壁腳踩板凳跟人劃拳的白發童子也來湊熱鬧了,跟那位初次見面、有幸與隱官老祖當了幾年鄰居的東海水君,很是聊了幾句拋卻壹片心的言語,其中白發童子就有聊到那位斬龍之人陳清流,白發童子的看法,比較“壹般”,屬於尋常修士的壹般見識,她打了個比喻,覺得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王
朱還是地頭龍,陳清流只算是過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當時的回答,很有意思,直言不諱,大致意思是即便她哪天躋身了十四境,可只要是對上斬龍之人,不跑就死。
這讓白發童子吃驚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壹個天壹個地,太有自知之明了點。白發童子之所以主動聊這種不討喜的忌諱話題,是因為早先夜航船上,吳霜降叮囑過她,盡量說服王朱離開浩然天下,投奔歲除宮。可惜做個縱橫家,當說客,白發童子就不是這塊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認出了白發童子的身份,主動提及鸛雀樓,白發童子哪敢承認此事,王朱的話外話,大概就是主動婉拒了歲除宮的
邀請。
謝狗聽到這裏,擡手扶了扶貂帽,面帶譏諷神色,“不跑就死?這是王朱的原話?”
白發童子使勁點頭道:“壹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壹樣,白發童子猶豫再三,還是多說了點內幕,將吳霜降的盤算和想法,她以心聲壹並和盤托出。
陳平安不是喜歡多事的人,既然專門將自己和白景喊來壹起下山,就需要自己與隱官老祖……格外以誠待人了。
白發童子愧疚道:“陳平安,是因為我先前沒說這個,導致妳這邊的事情出了紕漏?”
陳平安搖頭道:“關系不大。退壹步說,即便有關系,也跟妳沒關系。”
白發童子悶悶道:“以後再有類似事情,我不會去頭去尾說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
白發童子還想說點什麽。
謝狗笑著安慰壹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別搞得這麽生分了。”
陳平安陷入沈思,他當然不清楚壹個隱藏更深的內幕。
只要王朱自己不願意說,就是誰都無法知道某個真相的局面。
原來齊靜春曾經主動找到過王朱,贈予她壹句大道讖語,“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齊靜春甚至還教了她將來該如何應對陳清流,教她如何逃過壹個看似避無可避的斬字劫。
去歲除宮,投奔吳霜降,在鸛雀樓修行,是壹份大道前程,大概是她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讓陳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總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願意,非要跟那個雙鬢霜白的讀書人較勁。
就像壹個頑劣孩子,聽不得古板長輩的教誨,壹定要慪氣,妳讓我做什麽,我偏要反著來。
齊靜春最後笑著給了她壹個建議,如果真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妳可以跟他說,這是齊師兄的請求。
大概這就是下策?
這文聖壹脈的兩個師兄弟,壹個是幫她脫困之人,壹個是與之結契之人。
她對他們兩個的為人處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認可,還有那些她即便理解了也不接受的決定。
但是驕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自己重頭來過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齊靜春請求小師弟陳平安?!
陳平安懇求陳清流不遞劍?!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內,才會那麽失態。
她寧肯挨那壹劍,承受斷頭之劫,也不願陳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沈默許久,白發童子好奇問道:“妳趕去解圍之前,既然他們對上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壹架沒?”
陳平安搖搖頭,“打不起來。”
王朱根本沒有與陳清流掰手腕的心氣,壹點都沒有。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神色,“還十四境呢,慫包壹坨。”
白發童子約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錯,難得給這條真龍辯解了幾句,“蛟龍見那人,如當世劍修見陳清都。也如遠古劍修見持劍者。”
謝狗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否認。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陳平安說道:“按照那個謀劃,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與陸地水運之主淡淡夫人、李鄴侯在內的四海水君,均攤天下水運。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鸛雀
樓,等於是壹種‘名正言順’的譜牒錄名,昭告青冥天下了。”“再下鸛雀樓,順水入海,只要有人從旁推波助瀾,她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候獨占壹座天下的水運。就又可以與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順勢得到白玉京
的認可。”
“在這期間,歲除宮那塊閑置不用多年的歇龍臺作中流砥柱,終於可以派上用場。”
“王朱可以反過來庇護歲除宮,不至於出現某個最差的結果。簡而言之,這就是壹樁公平買賣,王朱不必欠人情。”
謝狗評價道:“環環相扣,兵家作為。”
白發童子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有壹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若是平常,陳平安真就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了。
白發童子說道:“有沒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動走入壓歲鋪子,其實是想妳幫她做個決定?”
陳平安壹楞,皺眉道:“不會吧?”對於王朱主動串門騎龍巷壓歲鋪子,他只想到了壹層,王朱當了東海水君,躋身飛升境,恢復真龍身份,按照她壹貫的性格脾氣,肯定不願意錦衣夜行,必須炫
耀壹番。
這當然也確實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較表面。今時不同往日,她境界壹高,眼界就廣,會看得更長遠。
謝狗笑呵呵道:“山主,別想了,肯定就是這樣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
走到山腳了。
陳平安剛想施展縮地法,謝狗眼神熠熠光彩,搓了搓手,突然問道:“陳清流的合道跌境再合道,實在是太好玩了,山主能不能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事哪怕有所猜測,也是不能亂說的。”
關於陳清流的合道之路,明明斬龍成功,怎麽會跌境,隱藏蹤跡三千載,又是如何重新躋身的十四境。
就連齊廷濟這種劍氣長城的老劍仙,都會倍感好奇。以至於先前在文廟議事過程中,與阿良重逢,都要當面詢問此事。
大道根腳、籍貫出身晦暗不明、煉劍過程也雲霧繚繞的陳清流,在浩然天下眼中,如彗星般崛起又轉瞬即逝,好像就只做了兩件事。
斬龍壹役。
收了鄭居中當開山弟子。
當時文廟議事殿內,鄭居中就在場,所以阿良就讓齊廷濟自己去問那位白帝城的“懷仙老哥”。
其實雙方關系不熟,阿良曾經大半夜偷摸鳧水那條戳穿了黃河瀑布的大江,壹路辛苦狗刨,再壹次次鯉魚打挺,過了龍門……
估計是什麽見識都見識過的鄭居中都看不下去了,當時就在龍門之巔,看著那個落湯雞似的邋遢劍客,隨便攀談了幾句。
結果沒過幾天,就有無數山水邸報,說白帝城鄭城主,親自阿良邀請入城手談,有說下了壹局棋,幾局的,更有說幾百局的。
當時在文廟裏邊,鄭居中約莫是為尊者諱,當然不願給幾個外人,道破此事真相。尤其是阿良。
鄭居中雖然是公認的魔道第壹人,但是有兩件事,讓山巔修士覺得出乎意料,壹件事就是念舊,尊師重道。
鐵樹山的郭藕汀,就是壹個明證。正是當年鄭居中的登山,讓郭藕汀不得下山。
再就是鄭居中,好像格外容忍那個惹禍精的小師弟柳赤誠。
阿良當年到了劍氣長城,跟齊廷濟壹樣的心態,對天下劍術高超、劍道寬闊的同行,都比較感興趣。
可他是老大劍仙的小棉襖啊,差點成了幹兒子的人啊。
董老兒,陳緝齊廷濟這些劍修,不好意思問出口的,或是明知問了也沒有答案便幹脆不問的。
畢竟老大劍仙好像從不說劍氣長城之外的事情。
阿良可不含糊,心中有疑惑,就不恥上問嘛。
在成為老大劍仙的小棉襖之前,阿良第壹次過倒懸山,到了劍氣長城,第壹件事,就是大搖大擺登上城頭,問那陳清都壹事。
有無聽說過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
陳清都當時斜眼那踮腳都無法跟陸芝齊平的矮個子劍修,笑呵呵回了壹句,我知道妳爹。
阿良不愧是阿良,大笑不已,以拳擊掌,妳老人家這脾氣,對胃口,以後必須罩著我啊。
大概是覺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緣故,後來喝酒都沒個滋味的阿良,就又開始轉去詢問陳清都,聽沒聽說過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三絕之壹的劍術裴?……
當時陳清都只是雙手負後,自顧自在城頭踱步。
阿良便屁顛屁顛跟在壹旁,說得口幹舌燥,連那自己認得那撥金丹境劍修,都給那位老人家報上名好了。
實在是沒轍了,必須祭出殺手鐧。
論壹人圍毆壹大群,阿良自認自己是壹把好手,高手中的高手,但是那個陳清流,好像更強,沒道理這麽猛!
畢竟是阿良,老大劍仙當時還是給了句話,其實也不算是什麽答案了,那句話讓阿良聽了,受益匪淺,學到了壹手絕活。
“反正只要是練劍的,再強也強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麽,妳自個兒琢磨去。”
又走了壹段路程,陳平安伸手按住謝狗的頭頂貂帽,笑道:“以後別這麽沖動了,犯不著。”
白發童子眼珠子急轉,有故事?!以隱官老祖的壹貫作風,這個故事,不太可能有旖旎胭脂氣,那就是謝狗跟人幹上了?
謝狗哈哈笑道:“豪傑快意聖賢苦悶,我輩劍修英雄蓋世!”
寶瓶洲海濱矗立有孤峰,突兀而起,如劍指天幕。
卻是壹處沒有靈氣的貧瘠之地,故而歷史上無練氣士在此幽居修煉,山中幾無人跡。
此刻峰頂卻有壹個頭發亂糟糟的邋遢道士,光腳背傘。
這位葛道人,自署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當初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嶽,葛道士曾經現身中嶽掣紫山,與山君府遙遙道賀,真人對面不相識,便是山君晉青都未能認出道士根腳,卻被識貨的陳清流找到了蛛
絲馬跡。那舊朱熒王朝地界的中嶽掣紫山,祖山疊嶂峰,就曾是老道士的眾多煉丹之地之壹。後來選擇晉青作為繼任者的老山君,其實壹開始就是給葛仙君當過百年的燒
火道童。老道士外出雲遊之前,與小道童沒說歸期,只是給後者留下壹個未蔔先知的預言,疊嶂峰將來會由壹位心誠敬香的采石人主之。
之前陳清流拉著老道人,去見了小弟子柳赤誠、徒孫顧璨,介紹為紫清道友。按照光腳道士自己的說法,他跟陳清流可算半個朋友。
老道人愁眉不展,在此等人,去海上遠遊者,正是陳清流,說是讓他稍等片刻,去去就回,當然也可能壹去不回,就此別過,所以道友只需等半個時辰。
葛道人當然知道陳清流要去做什麽,不是不想勸,只是挽留不住而已,根本勸不動。
老道士神色惆悵,路上故友紛紛雕零,往往壹別變成訣別,可憐年年春草還從舊處生。
山巔,光腳老道身邊,還站著兩個八竿子能打壹著的兩人,壹個沾點親,壹個帶點故。那壹老壹小,新近搬遷來此孤峰山中結茅鑿井,老的,便是葛道人的師弟,驪珠洞天桃葉巷的魏氏老家主魏本源,或者準確說來,就是恢復記憶、前身的道士王
?,他跟驪珠洞天本土人氏的盧嶽壹樣,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壹。當年驪珠洞天那場變故,落地生根,降為福地,魏本源便離開家鄉,選擇在許氏清風城外壹處山坳中隱居煉丹,主要還是為視若親生孫女壹般的婢女桃芽,幫她尋求狐國機緣,看看她有無那份福緣,能夠先成為狐國之主,再成為整個狐族的新任主人,果能成事,那麽桃芽未來的十四境,當然不敢說她壹定可以合道,至
少是有了壹線希望。
可惜不成。桃芽確實在狐國之內,得到了壹樁大機緣,照理說就可以按部就班,桃芽在修行路上,會遇到各種機緣,有劫渡劫,有道修道……但是沒過多久,整座狐國竟然
都被拐跑了,歸了家鄉那邊的落魄山。
王?對此也無可奈何,書上說好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怎麽我來辛苦就山,山反而長腳跑路了?
好在王?心寬,覺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壹味強求,著力即差,反而因此失之交臂?誤了桃芽丫頭?王?便與桃芽坦言了自己的心思和謀劃,桃芽丫頭更是心大,非但沒有怨天尤人,反而如釋重負,開心壞了,連連說不打緊,反過來勸慰魏爺爺,說她這輩子如果能當個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就已經特別高興了。再多的福緣,自己未必接得住,她膽子小,可不敢跟人打打殺殺,那種莫名其妙就跟誰起了大道之爭,雲詭
波譎,太兇險了,她只是聽壹聽就怕得要死。
葛道人笑問道:“桃芽,就事論事,不提用心的話,真要計較起來,還是落魄山斷了妳的大道前程,心中沒有絲毫怨懟?”
桃芽壹時愕然。
葛道人繼續說道:“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妳在壹張賭桌上邊,押小註就有機會贏大的,結果被人將整張賭桌都撤走了。”
桃芽小心翼翼答道:“葛師伯,我不喜歡賭錢。”
看似懵懂單純的桃芽,其實她心中的小算盤打得賊響,估計落魄山都快聽見了。壹個家鄉泥瓶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麽本事,去跟那陳山主掰手腕。她為何要賭上性命,與之為敵?何況對方又不是故意針對自
己,撤了壹張賭桌,她留在桌上的那點本錢,和碰運氣掙來的賭資,又沒被壹並拿走,她大可以見好就收嘛。
兩位道士相視壹笑。
王?望向遼闊無垠的海面,輕聲問道:“葛師兄,不會鬧大吧?”葛道人說道:“說不準的。陰陽推衍,演算之法,算不著十四境的,會自行繞路。那位道友,孤家寡人壹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偶爾意氣用事,也可以壹力承擔。
”
王?說道:“那位青主道友,不還有個白帝城,有了徒子徒孫?是有道脈法統傳下來的。”
葛道人啞然失笑,“青主道友,哪怕鬧翻天了,難道他還需要擔心自己首徒的安危?”
王?無言以對。
葛道人嘆息壹聲,“只求人間道路轉折,不在今日的‘兩陳對峙’。”
事關重大,葛道人甚至與師尊詢問有無破解之法,但是三山九侯先生根本沒有回應這位親傳弟子的心聲。
如果說天下蛟龍,人間壹切龍裔、水仙,還有所有修煉水法的煉氣士,都會不同程度被陳清流的劍術壓勝。
再往上推溯些許,就會得出壹個更驚人的結論,世間近水之地,就等同於劍修陳清流的道場?
若是再大膽假設壹番,沈寂三千載,悄然砥礪劍鋒之外,如今光陰長河,之於陳清流,算不算壹種廣義上的水域?
更何況,能夠將壹把本命飛劍刪減名稱,由雙字升格為單字飛劍,再將其打磨至圓滿,這就是如今陳清流的底蘊和底氣所在。
這也是斬龍壹役功德圓滿的大道饋贈。三千年前,世間蛟龍無數,海底、陸地江河龍宮越來越多,文廟需要為他們單開壹本書才行,蛟龍依舊稟性難移,割地為王,喜好搜集珍寶,滿足壹己之私欲,
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龍子龍孫們,行事桀驁不馴,不服山水神靈管束,與各路劍仙大動幹戈,興風作浪,生靈塗炭,最終與文廟貌合神離。
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壹種“天厭”的境地。
要知道最早的那些上古劍仙,比如只說古蜀地界,當初可不是為了尋寶而去,純粹是看不下去了。
看似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陸沈,就曾勸過那幾尊神位最高的古老龍王,妳們該收斂該整治了,否則香火就要斷了。
不信。
也可能是積弊深重,沈屙難治,那些經歷過登天壹役的龍王們,即便想要有所作為,終究是無力回天。
王?憂心忡忡說道:“他們都是劍修,壹個是老十四,壹個是自身與背景都很過硬的年輕劍仙,對上了,很容易壹言不合就撕破臉皮啊。”
他雖然恢復了境界修為和前身記憶,但還是下意識以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自居。
而那陳平安,又是家鄉年輕壹輩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王?不願意這樣的年輕人,大道受阻,就此黯然失色,泯然眾矣。
與皚皚洲某位大修士,淪為相似境地。
葛道人笑道:“聽口氣,是偏心陳平安更多?”
王?略有幾分得意神色,笑道:“我跟青主道友又不相熟,見都沒見過。但是當年在小鎮,我可是很早就看好陳平安的人,說不定能算最早,之壹?”
葛道人點頭笑道:“陳山主見著了素未蒙面的貧道,至多出於禮數,喊壹聲前輩,或是葛仙君,與妳重逢,卻要真心實意喊妳壹聲魏爺爺。”
小鎮外邊的那片神仙墳,如今地契,還在魏家手上。
大驪宋氏哪怕在壹國即壹洲的王朝巔峰,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為難桃葉巷魏氏,讓後者交割地契,強買強賣。
只因為驪珠洞天困龍之法的具體布局,都出自前身王?之手,故而神仙墳地界,便是後身魏本源該得的報酬。
當時是師尊降下了壹道法旨,讓他去接引師弟,桃葉巷的那個魏本源,壹個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與鄒子論道陰陽五行的道士。
其實前身王?,並非親傳,只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
而這恰好就是王?的心結所在,他太想要證明自己了,已有嫡傳之資。
謝狗瞧不太起如今世道上的道士們,她覺得如今的煉氣士,求道之心不夠堅韌。
也不盡然,總有例外。因為先前葛師兄道破了天機,王?埋怨道:“於真人是怎麽想的,為何非要讓陳平安趟渾水。壹輩子沒為錢字發過愁的大財主,借了點錢而已,心裏就不痛快了?
”
葛道人調侃道:“師弟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妳借那麽多的錢出去試試看?”
王?大聲笑道:“我要有幾百上千顆金精銅錢,早借了。”
葛道人問道:“師弟妳有?”
王?說道:“我沒有,才如此說嘛,白撿個便宜。”葛道人伸出壹只手,“巧了,我手邊恰好有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先借給妳,妳再借給陳平安,我們先談好利息,妳再跟陳平安算利息?是虧是賺,我們師兄弟,各
憑本事?”
王?將師兄的胳膊使勁推回去,結果推不動,僵持不下。
葛道人微笑道:“真武山那邊,已經有所表示了。師弟妳這個最早看出陳山主大道可期的同鄉長輩,就不意思意思?”
王?苦笑道:“不如敬而遠之。”
葛道人收回手,“那就折中,魏氏可以將那片神仙墳,可以歸還大驪宋氏了。”
王?點頭道:“師弟馬上書信壹封,寄往桃葉巷祖宅。”
葛道人自言自語道:“陳清流與落魄山親近,是事實。”
否則他也不會跟陳靈均喝那麽多頓酒。
青衣小童這條黃庭國境內的禦江水蛇,如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落魄山的供奉,那本路人集的空白首頁,都不敢寫名字。
如果算上陳清流最早依附的目盲道士賈晟,再加上北俱蘆洲那兩位,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都可以湊壹桌了。
他們全是陳靈均在自家江湖中,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
葛道人每每想起此事,設想這種場景,都覺得……無語。
大海之上,青光乍現。
葛道人道心壹震,深呼吸壹口氣。
知道輕重利害的王?更是緊張萬分。
陳清流轉瞬間來到山巔,抖了抖袖子,打趣笑道:“妳們倆道士,就這麽憂心紅塵事?”
葛道人問道:“見著陳山主了?”
陳清流點頭道:“見著了。”
王?問道:“怎麽說?!”
陳清流笑瞇瞇反問道:“如果沒記錯,我與葛仙君是半生不熟夾生飯的關系,跟魏道友很熟?是我貴人多忘事了?”
王?笑了笑,與這位道號青主的劍修,抱拳致歉。
陳清流點點頭,“道行低,氣量大,與鄒子剛好相反。”
王?滿臉尷尬,可不敢接這個話頭。
葛道人說道:“青主道友就別賣關子了。”
陳清流伸手拂了拂袖子,似有劍氣殘留,電光交織,呲呲作響,看得葛道人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說道:“不管怎麽說,我既然欠了齊先生壹個天大的人情,就得賣他小師弟壹個同樣天大的面子。”
當年第壹個勘破“賈晟”的人,就是讀書人齊靜春。
齊靜春還主動請出陳清流真身,雙方相談甚歡,喝了頓酒。後來因為齊靜春攬事,承擔了驪珠洞天積攢三千年之久的全部因果,和所有的天道反撲。當時王朱尚未恢復真龍身份,這就等於是齊靜春幫忙接下了壹劍,讓當
時還是飛升境的陳清流,去扛那真龍氣運氣勢洶洶滾滾而至的反噬壹劍。陳清流壹向不喜歡欠人什麽,所以肯定是要還的。
先前在東海水府,那個頂聰明的年輕人,還知道不是與老秀才和禮聖搬救兵,而是請出了那位沒有喊齊師兄的齊先生,齊靜春。
這就讓陳清流不得不提早償還人情了。
陳清流笑道:“放心,壹個泥瓶巷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可憐蟲,能夠成為今天暴得大名的陳山主,自有其理由。”
葛道人沈吟不語。
王?仍是忍不住開口道:“陳山主喊來了文聖?”
葛道人搖搖頭,想得太簡單了。
與師弟王?不壹樣,葛道人壹直留心天幕,不是等於玄的身影,而是……禮聖!
陳清流放聲笑道:“喊來了老秀才,就攔得住了?以人和的路數,躋身的十四境,合道扶搖、寶瓶、桐葉三洲而已。”
王?咂舌不已。
陳清流淡然道:“當我決心遞劍,什麽面子不面子的,可擋不住。”
在海中,在那水府,老秀才就算親臨,還真攔不住陳清流遞劍斬頭顱,所以當時陳清都才會建議陳平安要壹並喊來禮聖。
禮聖如果願意從天外返回浩然,陳清都暫時殺不得王朱。
但是接下來,妳們中土文廟,就千日防賊好了。
禮聖打架本事大,陳清流肯定承認,但要說就能將自己拘押去功德林,依舊做不到。
除非禮聖先肯將王朱的真龍身份剝去,陳清流不管是跌境,還是去功德林吃牢飯,都認栽。
問題在於禮聖,做不出這等勾當。所以如果那個年輕人,自恃靠山多,壹個仙人境劍修,膽敢不知輕重,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真以為單憑壹己之力,撂幾句狠話,就可以攔阻真惹惱了陳清流,那
就先斬真龍王朱,連陳平安都壹並宰了。
要說那小子的保命之法,肯定有幾手壓箱底手段。
淪為壹頭鬼物好了。
可惜如今鬼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欲想憑此合道十四境,註定已成奢望。
對不住,十四境劍修之外,我還收了個好徒弟。
我這個當師父的,從來不知道鄭懷仙到底想要做什麽。更不確定他會不會摻和此事。
問題在於,妳們文廟,就可以確定鄭居中的真正心思啦?
那就都別賭。
葛道人瞥了眼袖子上邊的劍氣,好奇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陳清流笑道:“無緣無故蹦出個貂帽少女,她說要親眼見識壹下我的劍術,配不配得上十四境。”
葛道人問道:“是那飛升境圓滿的白景?”
陳清流點頭道:“是她。”
這場問劍,點到即止,不傷和氣。
主要是白景行事古怪,好像故意挨了壹劍。
葛道人心中了然。
這就說得通了,十分合情合理。
“小陌”,至多就是找小夫子問劍壹場。
而白景,那是壹個敢偷摸著往遠古書生車隊頭頂,砸下壹片劍術如滂沱大雨的主兒。
葛道人問道:“她劍術如何?”
陳清流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想法。
葛道人只是耐心靜待下文,好像非要陳清流給出壹個中肯評價。
比如當世數座天下,有無與她劍術高度、殺力大小相近的劍修?
同樣是不被師尊記名的那個師弟盧嶽,如今的飛升境劍修白裳,比之如何,差距還有多大?
或是白景近期有無合道的跡象,在大年份、好年景的接下來這百年之內,她有無合道的機會?
陳清流有點答非所問,“這才是劍修。”
劍修白景,是他心目中純粹劍修該有的樣子。
葛道人說道:“貧道準備去壹趟西方佛國,青主道友有無興趣結伴同遊?”
陳清流想了想,點頭道:“是可以去那邊看看。”
王?心情復雜。
已經忘記了,不知是誰給過壹個稀奇古怪、深邃難解的評價。
人間劍修就是殉道者。
王?壓下心頭怪異感覺,問道:“青主道友,妳是壹位老十四境修士,如何看待新十四?”
陳清流笑道:“怎麽看?看都不看。”
王?再次無言以對。葛道人倒是知道其中緣由,並非陳清流過於自視清高了,壹來老資歷的十四境,能夠積攢道力,拓寬道路,讓壹條所謂的獨木橋,變得無比寬廣,境界底蘊更深,尤其是像陳清流這種,更是可以借助斬龍壹役的成果,砥礪劍鋒,百尺竿頭更進壹大步。再者恩澤於那場磅礴大雨的新十四境們,不是被外力推了壹把,便是被人拽了壹下,或是更下壹等的,走了某些旁門左道的捷徑,到底不如老瞎子、陳清流他們的自辟道路,等同於自造天命,強行撞門而入,單憑壹己之力合道天
地,從此天高地闊,大自由。
陳清流雙手負後,神色淡然。
不知者謂我狂,知我者謂我狷介。
何謂真正自由,我只與我低頭。
――――
註1,854章《壹只籠中雀》
註2,950章《將來之事》
註3,790章《備戰》
註4,1079章《人間半部書》註5,32章《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