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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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離別悄然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亥時又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尤其是道家練氣士,人定時分,是修行的關鍵時辰,最適宜靜心凝神,是壹等壹的天然清凈境。
  陳平安由於需要趕上子時啟程的渡船,便只得暫時放棄那份祥和心境,從人身小天地當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繼續蹲在山頭之上觀看劍氣叩關的場面,起身準備趕路。
  不曾想那位茶肆掌櫃已經走來,手中拎著壹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遠處。
  陳平安快步走去,這位彩雀府女修行禮之後,遞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陳仙師,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來的小玄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陳平安接過了青瓷茶罐,問道:“茶肆還有小玄壁嗎,我打算買壹些。”
  女修搖頭歉意道:“彩雀府後山老茶樹就那麽幾棵,多有預定,茶肆這邊,本就份額有限,如今已經所剩不多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壹罐茶葉了。”
  女修點點頭,微笑不語。
  陳平安問道:“桃花渡有沒有入秋後的山水邸報,可以購買?我從綠鶯國龍頭渡壹路走來,錯過不少。”
  女修說道:“茶肆就有壹些,陳仙師無需掏錢,我們茶肆留著又無意義。”
  陳平安提了提茶罐,無奈說道:“與武前輩白喝壹頓茶,又白拿壹罐小玄壁,再白要幾份山水邸報,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過三,剛剛好。”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瑣碎的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龍城孫嘉樹最早的款待,青蚨坊那位故意隱藏身份的女掌櫃,還有眼前這位茶肆女修,都比較擅長這些。
  記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張望的風景太多,別走著走著就忘了,其實無妨。
  女修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神仙邸報贈予貴客。
  陳平安離開茶肆後,開始邊走邊翻閱邸報。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簡單。
  與芙蕖國相鄰,他與齊景龍先後祭劍,動靜太大。
  北俱蘆洲看似無所忌憚的山水邸報,又有壹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劍仙戰死劍氣長城之後,消息火速傳回北俱蘆洲,任何人的祭劍,山水邸報壹律不會記載。
  齊景龍說過明確理由,因為這不是什麽可以拿來消遣的事情。
  天下風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邊,掌律祖師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對面已經人走茶無,武峮也沒有喝茶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欣賞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修站在水榭臺階外。
  武峮問道:“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就沒壹家山頭獲知內幕,寫在山水邸報上?”
  女修搖頭道:“好像大篆盧氏皇帝下旨嚴令,不許泄露任何消息。當時在京城城頭與玉璽江畔,觀戰之人,寥寥無幾。那位書院聖人親自坐鎮,就更不敢有地仙窺探戰局了,便是以神人觀山河的神通遙遙觀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聖人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不過他兩次出手之後,北俱蘆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確實安穩了許多。”
  女修好奇問道:“武師祖,為何不幹脆送給那位陳先生壹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這位師門晚輩落座,在後者坐下後,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規矩禮數的,那咱們就守規矩講禮數。貪財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計較。”
  女修小心翼翼道:“壹罐小玄壁而已,那位陳仙師收下的時候,是當真心生歡喜。”
  武峮瞥了眼這位幫著山頭迎來送往的聰慧晚輩。
  能夠擔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貴客的茶肆掌櫃,必然有壹副玲瓏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本就是意味著修行壹事,已經前途渺茫,與那世間絕大多數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尷尬處境。
  武峮不願多說。
  修道之人,看事更問心。
  與這位師門晚輩聊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就會很戳心窩子。
  反正對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從來不做擅自畫蛇添足的事情,就足夠了。
  武峮嘆了口氣。
  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見那位陸地蛟龍沒有?
  關於這位太徽劍宗不是什麽先天劍胚的劉景龍,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故事了。
  只不過許多傳聞事跡,距離彩雀府這種北俱蘆洲三流仙家勢力,太過遙遠,可因為府主早年與劉景龍壹起走過壹段山水路程的緣故,府主又從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劉先生的愛慕,大大方方,逢人就問男女情愛之事,哪怕在武峮這邊都有過討教學問,故而彩雀府女修對那位劉先生,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壹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劍仙風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峮其實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侶,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難臨頭,雙方真能夠生死與共嗎?
  武峮不知,也希望自己壹輩子都不知曉此事,安心修行,可惜自己資質如何,武峮心中有數,等死而已。
  壹想到這裏,武峮便讓茶肆掌櫃去拿兩壺酒來。
  女修剛要藏掖壹二。
  武峮笑道:“茶肆喝酒又怎麽了,再說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師,誰敢管?”
  女修這才起身,腳步輕盈幾分,去拿酒了。
  祖師武峮尚且如此,她壹個大道無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復壹年守住這茶肆的壹畝三分地,又豈能不偷偷借酒澆愁?
  壹道彩色虹光從天而降,飄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她姿色傾城,坐在武峮對面,悶悶道:“喝酒好,加我壹個。”
  武峮笑道:“不太順利?那位劉先生,還是府主所謂的榆木疙瘩?”
  武峮對面這位,正是彩雀府年輕府主的地仙女修,大名鼎鼎的女修孫清,按照輩分,還要低於武峮。
  孫清搖搖頭,“劉先生變了許多,這次見面,他與我說了些開門見山的痛快話,道理我都懂,劉先生是為我好,可我心裏邊還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說了什麽?”
  年輕府主擺擺手道:“不聊這個,有些羞人。”
  武峮無言以對。
  妳這都去堵路了,還談什麽女子嬌羞?
  不過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雖然不算太過驚世駭俗的天之驕子,可畢竟是不到百年的金丹瓶頸,更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壹,說句難聽的,壹位上五境劍仙,主動要求與自家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結為神仙道侶,都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如此來功利算計,說句公道話,自家府主還真比不上水經山仙子盧穗,人家不但與劉景龍壹起躋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孫清猶勝壹籌。
  武峮輕聲問道:“對劉先生徹底死心了?”
  孫清大聲笑道:“怎麽可能,更喜歡了!”
  武峮扶額無言。
  怎的最喜歡講道理的劉先生,如此不講道理。
  三人壹起飲酒。
  那位掌櫃女修還是有些拘謹,只是當三位輩分、身份皆懸殊的同門女修,刻意摒棄修士神通,便會醉酒,臉色會嬌艷若人面桃花。
  到最後,三人便就只是女子了。
  女子說起了葷話,那才是真正的百無禁忌。
  別有壹番嬌憨風味,尤為動人。
  ————
  壹大壹小,禦風北歸太徽劍宗,由於齊景龍要照顧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趕路不快。
  然後被那位彩雀府府主孫清半路偶遇。
  齊景龍如今頗有底氣,無非是現學現用,按部就班,與那位孫仙子言語壹番。
  姿容極美的孫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異樣。
  只是當她告辭離去的時候,不見那曼妙身姿之後,少年白首搖頭晃腦,嘖嘖道:“姓劉的,這麽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會喜歡妳,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沒有記錯,孫府主可是咱們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壹。姓劉的,真不是我說妳,不做道侶又如何,我看那位孫清壹樣會答應妳的,這種便宜好事,妳怎麽舍得拒絕?”
  有些如釋重負的齊景龍,與身邊少年繼續禦風北遊,開口笑道:“與妳講道理,尤其是講男女情愛,就是對牛彈琴。”
  白首怒道:“那妳吃飽了撐著收我做徒弟?!幹嘛不讓我返回割鹿山?”
  齊景龍緩緩說道:“相較於北俱蘆洲多出壹位收錢殺人的劍修,我還是更願意看到壹位真正得道的年輕劍仙。”
  齊景龍又說道:“妳放心,進了太徽劍宗,在祖師堂記名之後,妳將來所有下山,都無需自稱太徽劍宗弟子,更不用承認自己是我的弟子。在規矩之內,妳只管出劍,我與宗門,都不會刻意拘束妳的心性。但是妳務必清楚,我與宗門的規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將來我責罰妳的時候,妳與我說根本不懂什麽規矩。”
  白首悶悶不樂。
  太徽劍宗和姓劉的半個規矩,少年都不想懂,壹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無聊至極。
  當個屁的譜牒仙師,當個卵的劍仙。
  哪裏有成為壹名割鹿山刺客那般痛快?
  江湖人還要講壹個英雄氣概和快意恩仇,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會這些,收了銀子,便替人殺人,生死自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齊景龍沈默片刻,輕聲道:“不管妳聽不聽,我都要告訴妳,只要妳守了規矩,無論妳將來對誰出劍,輸了也好,給人揍了也罷,回到我這邊,只需要告訴我壹聲,我會替妳去講道理,把道理講透為止。”
  白首雙手環胸,“少來,我這種天縱之才,練了劍,會輸給別人?!好吧,劍仙我是暫時打不過的,可是同齡人嘛,妳讓他們來我眼前跳壹跳,我隨隨便便壹劍下去,對方就是大卸八塊的可憐下場。”
  “等妳真正練劍之後,就沒多少氣力來說大話了。”
  齊景龍笑道,“至於不用我幫忙講理,妳自己能夠出劍便是道理,當然更好。”
  白首雖然滿臉不以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見那姓劉的側臉。
  少年心境還是有些異樣。
  如年幼時難熬的嚴冬時節,壹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曬著瞧不見摸不著的和煦日頭。
  不過這種感覺,壹閃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麽太徽劍宗的祖師堂規矩,妳準我喝酒,咋樣?”
  齊景龍搖頭道:“沒錢。”
  白首怒氣沖沖道:“兜裏沒錢,妳就不知曉得與那陳好人賒賬嗎?”
  齊景龍想了想,“怕被勸酒,不劃算。”
  先前有壺酒的買酒錢,還是與太霞壹脈顧陌借來的。
  齊景龍每次離開宗門遠遊歷練,還真不帶錢財余物。
  餐霞飲露,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
  身為天底下殺力最大的劍修,更無需什麽法袍、任何攻伐重寶。
  當時與她借錢的時候,所幸壹句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煩。
  齊景龍本來想說以後路過太霞山再還錢。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想明白了,壹旦自己如此言語,定然會讓她誤會自己意圖不軌,是想要借機接近她顧陌。還不如不說,記在心裏就成。
  齊景龍事後思量,便愈發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觸類旁通了,開了壹竅便竅竅開。
  白首問道:“姓劉的,妳們太徽劍宗,有沒有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嗯,與我差不多歲數的那種漂亮姑娘!”
  齊景龍疑惑道:“怎麽了?”
  白首嘆氣道:“她們遇上我,真是可憐,註定要癡迷壹個不會喜歡她們的男人。”
  齊景龍笑道:“這種話,是誰教妳的?”
  白首斬釘截鐵道:“那個自稱陳好人的家夥!”
  齊景龍搖搖頭,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那家夥為了勸人喝酒,無所不用其極,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裝酒壺裏邊了,壹口就能喝光,所以問道:“真是他與妳說的?”
  白首開始添油加醋。
  齊景龍笑了笑,看來不是。
  白首便有些納悶,姓劉的怎麽就知道不是那家夥教自己的了。
  齊景龍舉目遠眺,“等下跟我去見兩位先生,妳記得少說多聽。”
  白首壹拍腦袋。
  這會兒壹聽“先生”二字,他就要頭疼萬分。
  在壹處金色雲海之上,有兩位修士並肩而立。
  壹位中年男子,身材修長,身穿書院儒衫,腰懸玉牌。
  壹位老修士身形佝僂,背負長劍。
  前者是書院聖人,而且還是如今北俱蘆洲名氣最大的壹位,名叫周密,來自中土神洲禮記學宮,傳聞學宮大祭酒贈送這位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離開書院之後,依舊打得兩位口無遮攔的大修士毫無還手之力,大聲怒斥“通了沒有”,兩位大修士還能如何,只能說通了,結果又挨了壹頓揍,撂下壹句“狗屁通了個屁”。
  不過齊景龍當然知道,這位書院聖人的學問,那是真好,並且不光是術業有專攻,還精通佛道學問,曾經被某人譽為“學問嚴謹,密不透風;溫良恭謹,棟梁大材”。其實十六字評語,若只有十二字,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絲毫,可惜就因為“溫良恭謹”四字,讓這位禮記學宮的讀書人,備受爭議。試想壹下,壹位即將趕赴別洲擔任書院聖人的學宮門生,會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與那溫良恭謹當真沾邊?
  不過周密自己反而對那四字評語,最為自得。其余十二字,卻從來不承認。
  另外那位背劍老修士,名為董鑄,是壹位跌境的玉璞境劍修,是壹位當年躋身仙人境依舊不曾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始終以山澤野修自居,百余年來壹直重傷在身,需要在自家山頭修養,不然每次出門就是遭罪,這才沒有遠遊倒懸山。有傳言劍仙董鑄其實是那位年輕野修黃希的傳道人,只不過雙方都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任由外界胡亂揣測,由於黃希不是劍修,大部分山頭都覺得此事是無稽之談。
  在齊景龍與黃希交手之戰,也是這般認為。
  只是真正交手之後,齊景龍就有些吃不準了。
  因為黃希的的確確,是壹位劍修,而且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黃希當初之所以願意泄露劍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遠走,自然是因為對手叫劉景龍的緣故。
  事實上,這麽多年以來,齊景龍從無與人提及半句。
  齊景龍帶著少年壹起落在兩位前輩身前。
  齊景龍向雙方作揖行禮。
  董鑄不以為然,好好壹個有望登頂壹洲的年輕劍修,學什麽不好,非要學讀書人。
  實在瞧不順眼。
  若非書院周密發現了齊景龍的行蹤,壹定要聊壹聊,他董鑄才懶得與這什麽陸地蛟龍廢話半句。
  真要打交道,那也是等齊景龍破境躋身玉璞之後,他董鑄去太徽劍宗問上壹劍!
  白首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少年幹脆就躲在齊景龍身後,當個木頭人。妳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妳們,寒暄客氣個啥。
  齊景龍倒是沒有刻意強求少年。
  壹切等到了太徽劍宗再說。
  書院聖人周密,乍壹看,其實就是尋常的學塾夫子,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當說道:“如今太徽劍宗兩位劍仙都不在山頭坐鎮,妳又快要破境了,到時候三人問劍,需不需要我幫妳壹旁壓陣?免得有人以此風俗,故意打壓妳與太徽劍宗。”
  齊景龍又作揖行禮,起身後笑道:“無需周山主壓陣,三劍便三劍,哪怕有前輩劍仙存有私心,可我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會怨天尤人。”
  周密轉頭笑道:“董老兒,如何?”
  董鑄呲牙道:“得嘞,算我壹個。加上浮萍劍湖的酈采,最後壹個,才是最兇險的。”
  董鑄對那青衫年輕人說道:“別謝,老子問劍,不會缺斤少兩,妳小子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老子在外邊沒那私生子的。”
  齊景龍點頭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晚輩就不謝了。”
  周密會心壹笑。
  董鑄伸手揉了揉下巴,“妳這小子怎麽這麽欠削呢?”
  齊景龍微笑道:“前輩容我破境再說。”
  豎起耳朵的少年,躲在齊景龍身後,心裏邊嘀咕著“削他削他,別墨跡啊,削了姓劉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妳怎麽收了這麽個弟子?”
  齊景龍說道:“本心不壞,難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壹聲,“此理不壞。”
  白首嘆了口氣。
  董鑄也倍覺無聊。
  其實這壹老壹小湊壹堆,估摸著很好聊。
  周密說道:“齊景龍,這次來見妳,就是為了破境壓陣壹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剛好省去壹些功夫。”
  齊景龍猶豫了壹下,問道:“周山主,我能否詢問壹事結果?”
  周密笑道:“妳小子也會對此上心?怎的,與那兩人有些淵源?”
  齊景龍想起那個挨了顧祐三拳的家夥,笑道:“有些。”
  周密說道:“邊走邊聊,我順便與妳說些讀書心得,多惡心壹下董老兒,也算不虛此行。”
  董鑄無可奈何。
  周密這臭脾氣,董鑄偏偏對胃口嘛,自找的。
  董鑄不願與這兩個讀書不少的家夥聊那道理學問之類的。
  斜眼看那少年。
  少年斜眼看他。
  董鑄瞪眼道:“哎呦餵,小崽兒,沒聽過董大劍仙的名頭?”
  少年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妳又攀不上親戚關系。”
  董鑄嘖嘖道:“小王八蛋膽兒挺肥啊。”
  白首壹挑眉頭,“等我躋身上五境,有本事妳來問劍試試看?到時候妳就會知道是誰膽兒肥了。”
  董鑄壹拍少年腦袋,打得後者趴地上狗吃屎,大笑道:“曉不曉得妳說這些話,就像壹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玩意兒,學那花叢老手,說自個兒偎紅倚翠?誰教妳的?妳師父劉景龍?”
  白首站起身,倒是沒有對那個老家夥喊打喊殺,他又不是腦子進水的癡子,大丈夫能伸能屈。
  白首冷哼道:“姓劉的,可不是我師父,我這輩子師父就只有壹個,不過我還有個尚未被我真正認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陳好人!妳有本事找他去,欺負我算什麽前輩,他壹劍就能讓妳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齊景龍轉過頭,皺眉道:“白首!”
  少年立即病懨懨道:“好吧,陳好人暫時是還不如老前輩。”
  ————
  渡船之上,陳平安已經收起了那些山水邸報,沒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個結果,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最新壹份邸報上只字不提。
  止境武夫顧祐與猿啼山劍仙嵇嶽之戰,兩人皆生死未知。
  齊景龍先前提及此事,說顧祐壹生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純粹是做那意氣之爭,不會只是去往玉璽江送死,為嵇嶽洗劍。
  陳平安站在渡口船頭欄桿處,翻過幾份山水邸報,不是全無收獲,比如壹旬過後的午時,砥礪山就會有壹場大戰,在此山分生死的雙方,大有來頭,壹位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黃希,壹位是女子武夫繡娘,兩人都在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並且名次鄰近,壹個第四,壹個第五。關於這場廝殺的緣由,先後兩份山水邸報都有不同的記載,有說是黃希重操舊業,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有說是兩人在壹處破碎洞天之中,為了壹件仙家重寶大打出手,沒能分出勝負,便約戰砥礪山。
  這壹戰,極為矚目,肯定還會引來許多上五境修士的關註視線。
  完全可以想象,砥礪山附近那座被瓊林宗買下、建造了諸多仙家府邸的山頭,當下壹定人滿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虛恨鋪子裏邊,陳平安有買過壹份接連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是壹只施粉青釉、光澤瑩潤的瓷器筆洗,不過說是買,其實最後才知道可以記賬在披雲山。
  關於寶瓶洲,山水邸報上竟然也有幾個消息,而且篇幅還不小。
  由此可見。對於原本誰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寶瓶洲,在大驪宋氏鐵騎的馬蹄,即將壹路從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龍城之後,別洲修士對偏居壹隅的這個浩然天下最小之洲,已經有了不小的認知變化。
  大驪鐵騎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長鏡。
  挑戰天君謝實之後,趕赴劍氣長城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這兩位,當然功莫大焉。
  然後就是那個真武山馬苦玄,短短半年之內,先後擊殺兩位朱熒王朝的強大金丹劍修,已經被北俱蘆洲邸報譽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壹人,然後此人壹手覆滅了海潮鐵騎,令那個與他結仇的家族受盡羞辱,壹位年輕女修僥幸未死,反而成為了馬苦玄的貼身婢女,在壹份山水邸報的主筆人眼中,馬苦玄這種得天獨厚的存在,就不該生在那寶瓶洲,應當與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壹般,在北俱蘆洲紮根,開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註定是壹條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寶瓶洲這種水淺見底的小池塘搖頭擺尾,豈不可惜。
  主筆人還放出話來,他即將撰寫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到時候再與自家北俱蘆洲的新十人,做壹個比較。
  北俱蘆洲這些仙家邸報的筆下文章,對於寶瓶洲修士,其實難免還會流露出壹份居高臨下。
  只是相較於早年看都懶得多看壹眼,提也不提,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驪北嶽大神魏檗的破境壹事,轄境之內,處處祥瑞,吉兆不斷,分明是要成為壹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國運昌盛,不可小覷。邸報之上,開始提醒北俱蘆洲眾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註大驪王朝,晚去了,小心分不到壹杯羹,關於此事,又有意無意提及了幾句披麻宗,對宗主竺泉贊賞有加,因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灘木衣山顯然已經先行壹步,跨洲渡船應該已經與大驪北嶽有些牽連。
  再有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選址書簡湖,邸報也有不吝筆墨的詳細闡述。
  陳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提筆之人的咬牙切齒。
  沒辦法。
  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壹個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卻讓北俱蘆洲沒轍的攪屎棍。
  這個家夥獨自壹人,便禍害了北俱蘆洲早年十位仙子中的三人,還傳言另外兩位國色天香的宗門女修,當年好像也與姜尚真有過交集,只是有無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愛瓜葛,並無清晰線索。
  所以邸報末尾,大肆抨擊大驪鐵騎和宋氏新帝
  ,簡直都是吃屎的,竟然會眼睜睜看著真境宗順利選址、紮根寶瓶洲中部這種腰膂之地。若是大驪宋氏與姜尚真暗中勾結,更是吃屎之外還喝尿,與誰謀劃壹起千秋大業不好,偏偏與姜尚真這種陰險小人做買賣,不是與虎謀皮是什麽。由此可見,那個欺師滅祖的大驪繡虎,也高明不到哪裏去,便是僥幸貪天之功為己有,吞並了壹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曇花壹現罷了。
  壹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
  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罵罵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
  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壹些皮毛。
  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壹座雲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采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壹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壹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桃花渡啟程後,第壹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壹座仙家門派,名為雲上城,開山祖師因緣際會,遠遊流霞洲,從壹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壹座半煉的雲海,起先只有方圓十裏的地盤,後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的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雲篆符箓穩固雲海,如今雲海已經方圓三十余裏。
  渡船會在雲上城停留六個時辰,懸停在雲上城邊緣。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壹的拳樁,從那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了壹個包裹。
  雲上城外有壹處野修紮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都是擺攤的同行。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壹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箓,多是來自第壹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位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齊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就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繁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箓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齊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復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箓。
  所以陳平安總覺得齊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壹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並且畫符本身就是壹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煉那壹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煉氣三境後,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陳平安就不願太多消耗丹砂符紙,畢竟壹張留不住靈氣的符箓,就等於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
  何況壹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箓道行,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可修士畫符,卻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就有壹座封禁之地,有壹張符箓,就需要歷代大天師每壹甲子加持壹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壹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升之後,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於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的古老符箓出現了壹絲紕漏,借機逃出其中壹頭鎮壓無數年的大妖魔,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不知為何,新天師繼位的第壹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壹趟白帝城,與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後,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壹個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願意講壹講江湖道義。
  講道義,就得花錢。
  因為這些符箓,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壹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辟出壹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壹條隱匿於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的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
  至於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去長久畫符,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壹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雲深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雲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壹座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
  雲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是壹方水土養育壹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雲上城,也會煉制法袍,名為行雲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壹件。
  大概也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系,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紮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予雲上城壹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雲海還有五十丈距離,無法再靠近。
  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雲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雲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雲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
  所以下船之人,騰雲駕霧,騎乘靈禽異獸,隨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並不輕松。
  陳平安便深呼吸壹口氣,後撤幾步,然後前沖,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桿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後,身形晃蕩幾下,然後站定。
  這艘隸屬於龍宮洞天壹座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與身邊好友遞出手,笑瞇瞇道:“拿來。”
  兩人打賭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
  渡船女子猜測是背劍遊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賬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範,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壹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願意藏拙的,收斂鋒芒,歷練謹慎,不奇怪吧。”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壹顆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壹聲,掏出壹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後禦風去往雲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壹件品相較好的行雲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價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
  早年便與雲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壹筆定金,故而樣式、雲篆符箓皆是定制,還可以添補壹些個天材地寶,讓雲上城增加壹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後,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才趕在那位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總算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頭,仿佛壹家之主,拖家帶口的,更是柴米油鹽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顆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壹看,頓時跳腳罵娘。
  原來只是壹顆雪花錢。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經卯足了勁,禦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雲上城。
  婦人罵完之後,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只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壹撮毛下來,哪怕只有壹顆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壹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經足夠。
  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做壹位元嬰修士來看待的。
  因為她背後,除了自家師門,還與大源王朝雲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系,更加牢靠。
  而那位與她早早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當年此人,不但為人半點不鐵公雞,而且十分瀟灑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余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麽都給消磨殆盡了。
  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壹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
  至於是只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如今的老人壹並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壹處空位,剛打開包裹擺攤,裏邊早就備好了壹大幅青色棉布。
  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願者上鉤,有些無精打采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兩位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壹天壹顆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半價。
  年輕男修笑著搖頭,說壹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麽,遞出去壹顆雪花錢。壹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沈茶,也是差不多的規矩。
  陳平安多問幾句,若是在雲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麽價位。
  年輕男修便壹壹告知,和顏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又有價格差異。
  到最後這位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位年輕男修亦是面容不改,還與這位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獲,零零散散二十余件,都離著法寶品秩十萬八千裏。不過更多的,還是那壹張張符箓,五種符箓,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擡頭望去,那對雲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並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緩緩遠去。
  年輕男人似乎是這座集市的管事之人,與店鋪掌櫃和很多包袱齋都相熟,打著招呼。
  年輕女子言語不多,更多還是看著身邊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看著這壹幕。
  風景絕好。
  此處的街上遊客,因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廟會,走店鋪遇攤販,便要沈默寡言許多,而且耐心要更好,幾乎都是壹座座包袱齋都逛過來,但是輕易不開口詢問價格,腳步緩慢,偶爾遇見心目中的壹眼貨,才會蹲下身仔細端詳壹番,有些勘驗過後,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就默默起身走開,有些則會嘗試著砍價,壹般都是開口便要攔腰砍,好脾氣的攤主就拗著性子講述那件仙家器物的來歷,是如何來之不易,大有淵源。脾氣不好的攤主,幹脆就不理不睬,愛買不買,老子不稀罕伺候妳們這幫沒眼力的窮光蛋。
  陳平安很快就迎來了第壹位顧客,是位手牽稚童的老人,蹲下身,又掃了壹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後視線落在壹排十張的那些黃紙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視那五種符箓。
  符紙十分普通,丹砂品質不俗。
  可是符箓的最終品相,以及畫符的手法。
  不同符箓,又有高低之別。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壹個估價,必須要開口討價還價了。
  不曾想今夜只是帶著自己孫兒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獲。
  老人伸手指向壹排雷符,微笑道:“店家,這道雷符,單張購買,售價如何?”
  陳平安笑道:“壹張雷符,十壹顆雪花錢,十張全買,百顆雪花錢。不過我這攤子,不還價。”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紙材質稍稍遜色,承擔不住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價格貴了些。”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對方最少也該是半個行家。
  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說什麽了。
  老人便又問了土符和水符的價格,大致相當,壹張符箓相差不過壹兩顆雪花錢。
  雷符最貴,畢竟雷法被譽為天下萬法之祖,何況龍虎山天師府的立身之本之壹,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過按照齊景龍的說法,這天部霆司符,若是配合黃璽符紙,才可以賣出壹個湊合的價格,不然在尋常市井黃紙之上畫符,威力實在太壹般,尋常的中五境修士,都未必入得法眼。
  結果被陳平安壹句“妳齊景龍覺得不壹般的符箓,我還需要當個包袱齋吆喝賣嗎”,給堵了回去。
  最後老人視線偏移,問道:“如果老夫沒有看錯,這兩張是破障符別類?”
  陳平安點頭道:“高人相授,不傳之秘,世間獨此壹家,我苦學多年才能夠畫符成功,但依舊只能保證十之五六的成功,符紙浪費極多,若是賤賣,便要愧對那位高人前輩了。”
  老人擡頭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負長劍的年輕攤主,猶豫片刻,問道:“店家能否告之兩符名稱?”
  陳平安心中大定。
  是個當真識貨的。
  陳平安反問道:“世間符箓名稱,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會泄露天機。敢問老先生,江湖武夫狹路相逢,捉對廝殺,會不會自報拳法招式的名稱?”
  老人笑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說道:“若是老先生買符,哪怕只有各自壹張,我也願意為老先生泄露這兩道天機。”
  老人忍住笑,搖頭道:“莫說是做符箓買賣的店鋪,便是店家這般雲遊四方的包袱齋,真想要賣出好符,哪怕泄露壹絲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於過分藏掖。”
  “好東西不愁賣。”
  陳平安說完這句話後,微笑道:“不過就憑老先生這份眼力勁兒,我就打個商量,只需買下壹張符箓,我就告之兩符名稱。”
  老人身邊那個蹲著的稚童,瞪大眼睛。
  娘咧,這家夥臉皮賊厚。
  老人竟然點頭道:“好,那我就買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張劍氣過橋符。
  陳平安笑問道:“老先生就不先問問價格?”
  老人說道:“世間買賣,開門大吉,我看店家是剛剛開張,老夫便是第壹個顧客,哪怕是為了討要個好彩頭,賣便宜壹些也應該,店家以為然?”
  陳平安點頭道:“原價十五顆雪花錢,為了這個彩頭,我十顆便賣了。”
  劍氣過橋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錢,當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術與重寶,壹向是攻伐之術寶遠遠價高於防禦,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壹脈的入門符,所以賣家很難擡價,靠的就是薄利多銷,以量取勝。往往是山澤野修更需要攻伐術寶,而譜牒仙師更願意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為後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從袖中摸出壹只錢袋子,取出十顆雪花錢,遞給對方。
  陳平安收下錢後,剛要隨便撚起壹張過橋符,不曾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撚起壹張,收入袖中。
  好家夥。
  眼力真毒。
  是過橋符當中最神意飽滿的壹張,正是陳平安所畫符箓當中的最後壹張。
  陳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別處後,以越來越嫻熟的心湖漣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買符箓,名為劍氣過橋符,蘊藉劍意,最為難得,破開山水迷障的同時,更是無形的震懾。至於另外這些破障符,則是……‘路引符’。”
  陳平安提及第二種符箓的時候,有意省略了“白澤”二字。
  因為當時齊景龍傳授此符的時候,便是如此,從不嘴上直呼“白澤”,說是理當敬重壹二,齊景龍便以手寫就白澤二字。
  這是極小事。
  因為山上修士,可謂路人皆知,白澤早就被儒家先賢聯手鎮壓於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之壹,哪怕每天喊上壹萬遍白澤,甚至是連咒帶罵,都不會犯忌諱,與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聖人的名諱,截然不同。
  只不過陳平安能夠與齊景龍成為朋友。
  便是這些“極小事”之上的學問相通,規矩相合。
  陳平安以手作筆,淩空寫下白澤路引符五個字。
  老人看過之後,點點頭,“店家厚道,並未誆我。所以打算再買壹張路引符。”
  陳平安說道:“原價十五顆雪花錢,就當是老先生壹筆買賣來算,依舊十顆。”
  老人毫不猶豫,又遞出十顆雪花錢。
  稚童扯了扯爺爺的袖子,輕聲道:“壹張破障符十顆雪花錢,也好貴。”
  老人笑道:“哪怕掙錢艱辛,可畢竟雪花錢常有,好符不易見。這兩張破障符便是拿來珍藏,也是幸事。”
  陳平安由衷說道:“老先生高見。”
  然後便轉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將這十張雷符壹並買了去吧,也算這些雷符遇上了貴人,不至於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實在是忍不住,趕緊轉過頭,翻了個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連同破障符在內,全部五種符箓,老夫就再各買五張。兩種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確心動,所以十五顆雪花錢壹張,老夫便不殺價了,壹百五十顆雪花錢。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願意壹起出價壹百二十顆。”
  陳平安皺眉道:“均攤下來,壹張符箓才八顆雪花錢?”
  老人說道:“店家,先後兩次出手,老夫等於壹口氣買下二十七張符箓,這可不是什麽小買賣了,這條大街可都瞧著呢,老夫幫著攤子招徠生意,這是實在話吧?”
  陳平安理直氣壯道:“別,我估摸著街上絕大多數的客人,都已經認定咱哥倆是壹夥的了,所以什麽招徠生意,真算不上,說不定還落了個壞印象,耽擱了我這攤子接下來的買賣。老先生,憑良心講,我這也是實在話吧?”
  稚童只覺得自己大開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感慨道:“老先生這般好眼光,就該有那堪稱大氣的買賣風範,才好與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著臉搖頭道:“店家再這麽欺負厚道人,老夫可就壹張符箓都不買了。”
  陳平安笑道:“好好好,圖壹個開門大吉,老先生厚道,我這小小包袱齋,也難得打腫臉充胖子,大氣壹回,不要老先生加價的那十顆雪花錢,二十五張符箓,只收老先生兩百七十顆雪花錢!”
  稚童可沒覺得這家夥有半點大氣,擡起兩只小手,手指微動,趕緊將那價格心算壹番,擔心那家夥胡亂坑人。
  還好,價格是這麽個價格。
  稚童收起手掌,還是覺得太貴,只是爺爺喜歡,覺著有眼緣,他就不幫忙砍價了。
  不然他殺起價來,連自己都覺得怕。
  老人從錢袋子摸出三顆小暑錢,又用多出的三十顆雪花錢,與那年輕包袱齋討價還價壹番,買下那壹本白描極見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圖,以及那小玄壁茶餅,打算回頭贈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當中又各自選取了五張。
  陳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選擇,讓陳平安有些意外,以心湖漣漪輕聲問道:“老先生如此眼光,為何不選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幾張,反而揀選神意稍遜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店家妳這生意經,很是不同尋常嘛。”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麽。
  言盡於此,無需多說。
  世上千奇又百怪,依舊是人最難測。
  老人壹走。
  旁人便來。
  陳平安這座攤子,便熱鬧了許多。
  看客絡繹不絕,不過真正願意掏錢之人,暫時還無。
  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依舊帶著孫子,壹起逛街看鋪子,就此消失。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原地,雙袖之中,摩挲著那顆正反篆刻有“常羨人間琢玉郎”、“蘇子作詩如見畫”小暑錢。
  世間小暑錢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異,壹洲之內,小暑錢都有好些種篆文。
  不過壹般都是壹面四字篆文,像這種多達七個古篆的小暑錢,極為罕見。
  值得陳平安高興的事情,除了賺到了出乎意料的三顆小暑錢後,對於收集到壹枚篆文嶄新的小暑錢,亦是開懷。
  何況三枚小暑錢,折算雪花錢本就有溢價,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壹筆小小的溢價。
  原本陳平安對所有販賣符箓的價值估算,就是腰斬的價格。
  這趟雲上城的包袱齋。
  壹般仙家渡口的店鋪,只要是黃紙材質的符箓,配合符膽壹般的畫符,能夠壹張賣出壹枚雪花錢,就已經是價格高昂了。
  陳平安其實做好了要價太高、白搭進去壹顆雪花錢本錢的最壞準備。
  不曾想自己與三顆小暑錢有緣,非要往自己口袋裏跑,真是攔也攔不住。
  萬事開頭難。
  有了那位財大氣粗眼力好的老先生,開了個好兆頭。
  接下來又賣出了兩張雷符。
  水土兩符,以及破障符,無人問津,很多客人光是聽了價格,就差點罵人。
  其中壹位容貌粗獷的漢子,用五顆雪花錢買了件蒼筠湖龍宮舊藏之物,脂粉氣很重,漢子多半是想要贈予心儀女子了,或是作為給某些女修的拜山禮,聽那年輕攤販說五顆雪花錢後,漢子就罵了壹句他娘的,可最後還是乖乖掏錢。
  然後他指了指那張瞧著就挺威嚴的天部霆司符,詢問價格。
  陳平安笑瞇瞇說道:“兩個‘他娘的’,還要多出兩顆雪花錢。”
  漢子罵罵咧咧,“妳小子殺豬呢?!”
  哪怕是陳平安這等臉皮,壹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接話。
  旁邊看熱鬧的遊客,大笑不已。
  漢子也意識到自己言語不妥當,罵人更罵己,怎麽看都不劃算。漢子直撓頭,既眼
  饞,又囊中羞澀,他確實需要買壹張攻伐雷符,用來針對壹頭盤踞山頭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壹通,便是穩賺不賠,可若是不成,就要賠慘了,十二顆雪花錢,委實是讓他為難。到最後漢子仍是沒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陳平安沒挽留。
  那漢子走出去壹段距離,忍不住轉頭望去,看到那年輕人朝他笑了笑,漢子念頭落空,愈發心裏不得勁,大踏步離去,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繼續做買賣。
  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價格,都是定死的。
  掙了三顆小暑錢之後,他這個包袱齋,就愈發穩坐釣魚臺了。
  反正這才過去不到壹個時辰,距離渡船啟程還有不短的光陰。
  陳平安本來打算壹邊做著生意,壹邊溫養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誤。
  但是不知為何,就只是享受著當下的閑情逸致,暫時不練拳了。
  依舊是壹心兩用,細細打量著街上遊客,壹邊由著心念神遊萬裏,想著壹些人壹些事。
  由於當下置身於雲上城,陳平安便想起了那部《雲上瑯瑯書》。
  真說起來。
  陳平安人生當中遇到的第壹個包袱齋,其實可以算是那個戴鬥笠佩竹刀的家夥,是在當時魏檗還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過這個包袱齋,不收銀子罷了。
  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擺放著那只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過去挑寶貝。
  朱河朱鹿父女當時也在。
  林守壹跑得最快,率先選中了那部壹見鐘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後,便拼命慫恿林守壹和李寶瓶去挑那把狹刀“祥符”,在李寶瓶拿刀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李槐壹把抓住了那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朱河幫著朱鹿壹起挑選了壹部書和壹顆丹丸,當年陳平安還不知道,那顆名為“英雄膽”的小小丹丸,對於壹位純粹武夫而言,意義到底有多大,哪怕陳平安走過了這麽多的路,依舊不曾再見到過類似的東西,甚至陸臺和齊景龍都不曾聽說過,世間武夫英雄膽,還可以淬煉為壹顆丹丸實物。
  陳平安是最後挑選之人,反正木匣內只剩下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沒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陳平安,如今也希望將來有那麽壹天,自己可以學那阿良,將自己手上的好東西,送給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輩孩子們,非但不會心疼半點,反而只會充滿了期待。
  世間總有壹些言行,會潛移默化,代代相傳。
  不是道法,勝似道法。
  ————
  天亮之後。
  那個壹擲千金的老人牽著孩子的手,走入雲上城的大門,看門修士見到了老人後,畢恭畢敬尊稱壹聲桓真人。
  老人笑臉相向,點頭致意。
  回到了城中壹處豪門宅邸,雲上城願意交割地契給外人的風水寶地,屈指可數。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壹。
  因為老人叫桓雲,是壹位北俱蘆洲中部享譽盛名的道門真人,老真人的修為戰力,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不濟事,只能算是壹位不擅廝殺的尋常金丹,但是輩分高,人脈廣,香火多。是中土符箓某壹脈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遠超境界。與雲霄宮楊氏在內的道門別脈,還有北方許多仙家大修士,關系都不錯,喜歡四海為家,當然也會在山清水秀之地,購置宅院,砥礪山那邊,就早早入手了壹座視野開闊的府邸,當時價格便宜,如今都不知道翻了幾番,老真人交友廣泛,砥礪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是老真人自己,十數年都未必去落腳壹次。
  稚童名為桓箸,是個修道胚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孫,可未必都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無壹人能夠修道,偌大壹個家族開枝散葉百余年,最後就出現了這麽壹棵好苗子,所以老人這些年遊歷各地,就喜歡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
  到了書房那邊,老人小心翼翼取出壹只材質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雲紋水花飄搖,十分靈動。
  此匣大有來頭,名為“鎖雲匣”,是符箓高人專門用來珍藏名貴符箓的“仙家洞府”。
  將那二十七張從攤子買來的符箓,輕輕放入木匣當中,老真人滿臉笑意。
  桓箸自幼聰慧,立即知道自己爺爺沒有當那冤大頭,甚至極有可能是撿漏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將孩子抱在膝上,語重心長道:“山上仙家門派,都會有壹個開山鼻祖。那麽世間符箓大家的畫符,在畫符壹道已經登堂入室、卻剛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際,那些率先提筆畫符,手法、意氣看似最為粗淺的開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貴稀罕的。所以爺爺故意揀選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當時那位年輕包袱齋還疑惑來著,主動開口提醒妳爺爺,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畫符天賦好,做買賣的品行,更是不錯。”
  老人心情大好,與自己孫子說著內幕,指了指已經合上的木匣,“只要這些符箓保養得當,還會有壹些玄之又玄的機緣,當然可能性極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萬壹”,既是可以讓人身死道消的頭等壞事,也會是洪福齊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這種意外,這些符箓本身,花費爺爺將近三顆小暑錢,亦是不虧太多的。”
  桓雲突然笑道:“城主駕到,走,去迎接壹下。”
  桓雲放下孫兒,壹起走出書房,去往庭院。
  關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門訪客,自然無需叩門,只需要放出壹些氣機即可。
  雲上城城主,名為沈震澤,與桓雲同為金丹修士。
  壹襲白衣法袍,風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樣,壹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雲在孫兒拜禮之後,第壹句話便很開門見山,“妳家集市那邊,有人售賣符箓,品相極佳,妳去晚了,可就要錯過了。其中三符,我認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撮壤符,根腳粗淺,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兩道破障符,老夫反正這輩子從未見過,路引符與過橋符,絕妙,前者不但適宜修士上山下水,破開迷障,用得巧,甚至還可以為陰物開道趕赴黃泉,後者蘊含壹絲純粹劍意,妳們雲上城下五境修士拿來震懾尋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澤有些吃驚。
  尋常地仙修士嚷著符箓多好,他還不敢全信,可眼前這位道門老真人金口壹開,就絕對不用懷疑。
  桓雲又說道:“可惜符箓材質太差,畫符所用丹砂也尋常,不然壹張符箓,可就不是十幾顆雪花錢的價格了。”
  沈震澤疑惑道:“桓真人,壹張破障符,十幾顆雪花錢,是不是算不得價廉物美。”
  桓雲笑道:“我桓雲看待符箓好壞,難道還有走眼的時候?趕緊的,絕對不讓雲上城虧那幾十顆雪花錢。”
  桓雲說了那位年輕包袱齋的相貌和攤位。
  沈震澤點了點頭,“我去去就來。”
  桓雲突然提醒道:“那個包袱齋做生意賊精賊精,勸妳別自己去買,也免得讓旁人生出覬覦之心,害了那個小修士。雖說此人擺攤之時,故意拿出了妳們鄰居彩雀府特產的小玄壁茶葉,勉強作為壹張護身符,可是財帛動人心,真有人對他的身家起了貪念,這點關系,擋不了災。”
  沈震澤心領神會,禦風遠遊,去讓城中心腹去購買符箓,然後重返宅邸。
  此次登門,是與老真人桓雲有要事相商。
  水霄國西邊鄰國境內,壹處人煙罕至的深山當中,出現了壹處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見,只是發現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獨自探幽,出山之後便當做壹場奇遇,與同鄉大肆宣揚,然後被壹位過路的山澤野修聽聞,去往當地官府,仔細翻閱了當地縣誌和堪輿圖,自己去了壹趟深山洞府,無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後聯手了兩位修士,不曾想那位陰陽家修士連夜破開禁制後,觸發了洞府機關,死了兩個,只活下壹人。
  此事便流傳開來。
  桓雲聽過了沈震澤的講述後,笑道:“能夠被壹位四境陰陽家修士極快破開的山水禁制,說明這座洞府品相不會高了,怎的,妳這位金丹地仙,要與那些個山澤野修爭搶這點機緣?”
  沈震澤搖頭道:“我只是打算讓雲上城幾位年輕子弟去歷練壹番,然後派遣壹位龍門境供奉暗中護送,只要沒有生死危險,都不會現身。”
  桓雲微笑道:“若是萬壹機緣不小,雲上城搶也不搶?”
  沈震澤還是搖頭,“我們雲上城是吃過大苦頭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遠親不如近鄰。
  山上山下都是。
  只不過山上惡鄰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國的雲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從上代城主、府主交惡壹戰之後,兩家雖然不至於成為死敵,但雙方修士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再無半點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數百年的兩個盟友門派,當年也是因為壹場意外機緣,關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為自家晚輩護道,弟子負責尋寶,但是那處無據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壹部直指金丹的道書,沈震澤的父親,與彩雀府上代府主,都沒能忍住自認為唾手可得的寶物,大打出手,不曾想最後被壹位隱匿極好的野修,趁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刻,壹舉重創了兩位金丹,得了道書,揚長而去。
  雲上城和彩雀府兩位金丹地仙,因福得禍,傷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躋身元嬰境便先後抱憾離世,從此兩家便相互怨懟,再沒辦法成就壹雙神仙道侶。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於兩位金丹直到臨終前,對於那位始終查不出根腳的野修,反而並無太多仇恨,將那本價值連城的道書,都視為此人該得的道緣。
  在那之前,兩家其實算是山上少見的姻親關系。
  為此幾代水霄國皇帝沒少憂愁,多次想要牽線搭橋,幫著兩大仙家重修舊好,只是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沒領情。
  桓雲笑道:“妳是想要我幫著照拂壹二,以防萬壹?怎麽,有妳的嫡傳弟子出城歷練?”
  沈震澤點頭道:“而且不止壹人,兩位都處於破境瓶頸,必須要走這壹趟。”
  桓雲說道:“剛好在此關頭,封塵洞府重新現世,約莫就是妳兩位弟子的機緣了,是不能錯過。妳作為傳道人,與弟子牽扯太多,距離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澤嘆了口氣。
  修道路上,可不止有飽覽風光的好事,哪怕是夢寐以求的破境機緣,也會暗藏殺機,令人防不勝防,而且有著許多前輩高人拿命換來的經驗和規矩。
  桓雲說道:“行吧,我就當壹回久違的護道人。”
  沈震澤起身行禮。
  桓雲沒有避讓。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經趕緊跑開。
  哪怕只是壹段修行路上的護道人,亦是護道人。
  沈震澤用心良苦,為兩位嫡傳弟子向壹位護道人,行此大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沈震澤壹位心腹修士趕來庭院,從袖中取出那些砍價壹顆雪花錢都不成的符箓,說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後壹張雷符,死活不賣。”
  沈震澤轉頭望向桓雲,猜測這裏邊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講究,桓雲笑道:“那個小修士,是個怪脾氣的,留下壹張符箓不賣,應該沒有太多門道。”
  沈震澤取出其中壹張劍氣過橋符,雙指輕搓,確實不俗,不過貴是真貴,最後收起全部符箓在袖中,點頭笑道:“剛好可以拿來給弟子,雲上城還能留下兩張。”
  桓雲笑道:“我隨口勸壹句啊,可能毫無意義,不過其余符箓,雲上城最好都省著點用,別胡亂揮霍了。至於雲上城出錢再多買壹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買越吃虧。”
  沈震澤也懶得計較深意。
  今日登門拜訪桓真人,已經得到想要的結果。
  桓雲笑問道:“我是循著芙蕖國那處祭劍的動靜而來,有沒有什麽小道消息?”
  沈震澤搖頭道:“事出突然,轉瞬即逝,想必距離祭劍處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確定其中壹位是劉景龍,另外那位劍仙,沒有任何線索。芙蕖國也好,與芙蕖國接壤的南北兩國,加上咱們水霄國,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不過這等大劍仙,我們雲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位與劉景龍是舊識的漂亮仙子嘛。”
  桓雲打趣道:“這話說得酸了。”
  沈震澤也坦誠,“那也是府主孫清的本事,還不許我雲上城羨慕壹二?”
  桓雲不再調侃這位雲上城城主。
  內憂外患,在老朋友跟前有幾句牢騷話,人之常情。
  內憂是雲上城沈震澤,比不上那位修道資質極好、又生得傾國傾城的孫清,而彩雀府生財有道,財路廣闊,真要狠狠心,靠著神仙錢就能堆出第二位金丹地仙,反觀雲上城,青黃不接,沈震澤的嫡傳弟子當中,如今連壹位龍門境都沒有。至於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壹座開門做生意的山頭,都會有。
  真人桓雲此行,何嘗不是看穿了雲上城的尷尬境地,才會在壹甲子之後,故意趕來下榻落腳,為沈震澤“吆喝兩聲”?
  沈震澤自嘲道:“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劍仙,也如桓真人這般與我雲上城交好,我這個廢物金丹,便高枕無憂了。”
  桓雲搖頭道,“別氣餒,按照我們道門的說法,心扉家宅當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猶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斷絕了。”
  沈震澤苦笑不已。
  道理也懂,可又如何。
  ————
  集市大街那邊。
  陳平安始終蹲著籠袖,擡頭看了眼天色,估算了壹下時辰,若是那人還不來,最多小半個時辰,自己就得收攤了。
  渡船不等人。
  大塊青布之上,五十張符箓,只剩下最後壹張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
  至於其余閑雜物件,也都賣了個七七八八,加在壹起,不過是七十多顆雪花錢。
  真正掙大錢的,還是靠那些符箓。
  山澤野修包袱齋,生意能夠做到這麽紅紅火火的,實屬罕見。
  至於後來那位明擺著出自雲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無論是眼光,還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遠遠不如。
  也就是陳平安買賣公道,不然隨便加價,從對方口袋裏多掙個百余顆雪花錢,很輕松。
  買賣壹事,賣家就喜歡對方不得不買,掩飾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頭。
  這就等於明擺著給賣家送錢了。
  陳平安曬著初冬的太陽,瞇著眼打著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道中人,已經開始收攤,大多生意壹般,臉上沒什麽喜氣。
  壹炷香後,壹個漢子假裝逛了幾座包袱齋,然後磨磨蹭蹭來到陳平安這邊,沒蹲下,笑道:“怎麽,這些都賣不出去了?”
  陳平安擡起頭,沒好氣道:“幹嘛,妳在路上撿著錢了?打算都買走?連同這張雷符,都給妳打個七折,如何?”
  漢子憋屈得厲害。
  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漢子便蹲下身,對那些物件,翻翻撿撿,只是獨獨不去看那雷符。
  漢子偶爾問壹些閑雜物件的價錢,那個攤主有問必答,不過言語不多,看樣子是應該要卷鋪蓋收攤走人了。
  陳平安伸手出袖的時候,漢子壹咬牙,問道:“這張雷符,反正妳賣不出去,折價賣給我,如何?”
  陳平安瞥了眼漢子的靴子,縫制細密,不過磨損得很厲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藝,比不得店鋪所賣,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門在外,穿這麽破爛,不嫌寒磣?”
  漢子楞了壹下,下意識縮了縮腳,然後惱羞成怒道:“妳管得著老子穿什麽靴子?!靴子能穿就成,還要咋的!”
  陳平安也怒道:“給老子放尊重壹點,妳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對壹位洞府境大修士這麽講話?!”
  漢子有些犯楞,也有些心虛,瞥了眼對方身上那件黑色長袍,若真是山上譜牒仙師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惹不起,漢子便愈發無奈,打算就此作罷。
  不買便不買了,沒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曾想那人突然說道:“我就要收攤了,今兒運道不錯,有了個開門紅,就不留這張雷符了,求個善始善終,免得壞了下壹次的財運。這就叫有去有來,所以妳先前買去的那物件,如果我記錯,是五顆雪花錢,妳賣還給我,我就將這張價值連城、百年難遇的雷符五折賣妳,如何?”
  漢子壹番天人交戰。
  低頭瞥了眼腳上的那雙老舊靴子,不是真沒錢換壹雙,市井坊間再名貴的靴子,能值幾兩銀子?
  只是行走遠方,總得有個念想。
  尤其是他這種山澤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險惡,年復壹年的生死不定,心裏邊沒點與修行無關的念想,日子真是難熬。
  漢子擺擺手,起身道:“算了。”
  陳平安重新雙手籠袖,下巴點了點那張雷符,“罷了,掙錢事小,財運事大,五折賣妳,八顆雪花錢。”
  漢子問道:“七顆如何?”
  陳平安幹脆利落道:“滾。”
  漢子趕緊蹲下身,抓起那張依稀察覺到靈氣流轉的雷符,掏錢的時候,突然動作停頓,問道:“該不會是掉包了,這會兒賣我壹張假符吧?”
  陳平安臉色不變,加了壹個字,“滾蛋。”
  漢子權衡壹番,瞪大眼睛反復查看那張雷符,這才丟下八顆雪花錢,起身就走,走了十數步後,撒腿狂奔。
  應該是擔心那個包袱齋反悔。
  輪到陳平安有些犯嘀咕,壹顆顆撿起雪花錢,仔細掂量壹番,都貨真價實,不是假錢啊。
  收了攤子,包裹輕了許多。
  返回渡船。
  陳平安打算在壹處繼續當包袱齋,到了屋子裏邊,片刻不停,埋頭畫符。
  修行壹事。
  豈可懈怠!
  不過連畫了十數張符箓之後,水府那邊就有了動靜。
  陳平安只得停筆。
  剛好渡船正式啟程,又有雲上城壹景不可錯過。
  只要有渡船停靠雲海,雲上城都會有此舉動,應該可以與渡船這邊賺些零散神仙錢。
  陳平安走出屋子,有雲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這座特殊雲海之上,拋灑大網捕捉壹種專門喜歡啄雲的飛魚。
  而飛魚本身,當然亦可賣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欣賞著那幅畫卷。
  就像那漁翁船家的撒網捕魚,欸乃壹聲山水綠,不過此處是那雲海白。
  在那之後,離開了水霄國版圖上空,來到臨水狹長的北亭國地界,期間又途徑壹座香火裊裊卻無壹座道觀佛寺的還願山。
  世間的善男信女,有祈願,便有還願。
  許多原先燒香的地方,可能離鄉千裏,許多虔誠老人,實在是年老體衰,或是有病在身,無法遠遊,就會托付家族年輕子弟,走壹趟不算太過遙遠的還願山,燒香禮敬神佛。
  北俱蘆洲的還願山,不獨有壹座。
  反觀寶瓶洲和桐葉洲,就無此例。
  陳平安沒豬油蒙心,在這兒當包袱齋,下船去燒香,只是既無許願,也無還願,就只是燒香禮敬山頭而已。
  還願山的後山,有壹條倒流瀑。
  陳平安在那邊觀看許久,也沒能琢磨出個道理來。
  深潭那邊,還有壹座出鞘泉。
  每逢劍修刀客在水畔拔刀劍出鞘,便有壹口泉水仿佛應聲,激射升空。
  當然中氣十足的,扯開嗓子高聲大喊,也會有泉水飛升。
  不過就沒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亂,不如刀劍出鞘那種仿佛憑空出現“壹線天”的奇妙風景。
  陳平安在觀看倒流瀑的時候,也沒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來的壹道道泉水。
  背後那把劍仙,鞘內劍氣微微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咱哥倆能不能別這麽幼稚?妳好歹拿出壹點仙兵該有的風度,對不對?”
  那把劍仙這才安靜下去。
  大概是半仙兵被說成仙兵的緣故?
  陳平安有些憂愁,落魄山的風水,難不成真是被自己帶壞的?
  道理講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錢、朱斂相提並論?近壹點,鬼斧宮杜俞才算精於此道吧?
  陳平安燒過香,見過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渡船。
  還在猶豫壹件事情。
  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壹次去主動尋寶。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竊竊私語,說起了北亭國新發現壹座仙家洞府之事,不過那撥修士都覺得不用去了,光是水霄國的雲上城、彩雀府,還有北亭國數國在內的許多強人,以及那些消息靈通的山澤野修,壹定早就動身,幾位修士的言語之中,讓他們這些譜牒仙師最忌諱的,就是那幫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壹個個求財不惜命,真要有了沖突,往往非死即傷,不值當。
  再者這類近乎公開的仙家機緣,還算什麽機緣?
  陳平安算了壹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路線固定,大概是壹月壹次,都會經過彩雀府桃花渡和雲上城,以及北亭國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會耽擱壹月光陰。
  最終在河伯渡,陳平安還是下了船。
  這趟遊歷,就當是學那化名魯敦的鹿韭郡讀書人,尋仙探幽壹回。
  簡簡單單壹次沒有半點勝負心的訪山,陳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緊張,因為習慣了莫向外求。
  至於那座無名之山的確切路線,不難知曉。
  自有修士帶路。
  往身上貼了壹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加上如今傷勢差不多痊愈,雖然暫時還不算恢復巔峰,但是再吃顧老前輩三拳,還是可以不死。
  陳平安隱匿身形,跋山涉水悄無聲息,若是朱斂裴錢瞧見了,肯定要發自肺腑地稱贊壹聲神出鬼沒了。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坐在高枝上休憩。
  突然睜眼,收到了來自劉景龍的飛劍傳訊。
  信上內容,依舊字數不多。
  就兩句話。
  顧祐嵇嶽皆死。
  顧祐於心口處畫出壹道遠古鎖劍符,封禁嵇嶽本命飛劍片刻,以命換命。
  陳平安為劍匣餵養壹顆神仙錢後,傳訊飛劍瞬間離去。
  陳平安抱著後腦勺,擡頭遠望飛劍離去之路。
  等到齊景龍北歸更多,路途壹遠,傳訊飛劍就會很容易壹去不復還了。
  所以這就是齊景龍閉關破境之前的最後壹次飛劍。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有些事情其實早有預料,所以談不上太傷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無言,也不飲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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