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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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八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魏檗邀請米裕去披雲山之巔的大山君府邸做客。
  委實是壹處風水寶地,當之無愧的神仙洞府,占地極大,宛如園林,無任何修道之人,也無凡夫俗子,雪壓松梢去撲鹿,水仙山魅多精神。
  魏檗最後帶著米裕來到壹座被施展障眼法的高臺,名瑩然。
  魏檗平時就喜歡在此獨坐,飲酒賞景,四面八方盡收眼底。
  瑩然臺上,唯有幾張雪白蒲團,別無他物。
  時值夜月初升,雪色與月色共爭妍媸,群山之外,不同方位,依稀可見龍州城池、槐黃縣城、紅燭鎮三處各有燈火,如雪地之上,擱放大小不壹的三盞燈火,直教神仙哪怕身在山上府邸,也不忍呵氣,唯恐吹滅月下燈。
  米裕摘下那枚暫時沒機會送出手的濠梁養劍葫,喝了口酒,環顧四周夜景,感嘆道:“確實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托韋文龍的福,我來的路上,就知道了驪珠洞天好些與隱官大人的同齡人,出去之後,都很出彩。真武山的馬苦玄,書簡湖的顧璨,大驪藩王宋睦。至於那個劉羨陽,我在劍氣長城還見過他幾面,很了不起,劉羨陽的那把本命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稀罕的了。”
  魏檗自嘲道:“水土好,是當然的,終究不是所有山神府君,都能接連舉辦這麽多場夜遊宴的。北嶽轄境之內,砸鍋賣鐵聲響不斷,家中也得有鍋鐵不是?”
  米裕哈哈大笑,這位在寶瓶洲位高權重的北嶽山君,比想象中要更風趣些。這就好,若是個迂腐古板的山水神靈,就大煞風景了。
  喝過壹大口酒,米裕收斂笑意,道:“隱官大人說過,如果不是魏山君庇護,落魄山沒有今天的家業,不然拿得到手也接不住,反而是壹樁禍事。”
  魏檗說道:“同理,若非陳平安,我魏檗當不上這大嶽山君,落魄山借勢披雲山,披雲山壹樣需要借勢落魄山,只是壹個在明,壹個在暗。”
  壹個可以放心交心,壹個可以信任,所以雙方接下來的交談,都很坦誠。
  魏檗與這位劍仙詳細聊了落魄山的近憂和遠慮,米裕則與山君說了劍氣長城的形勢。至於隱官大人的事情,米裕沒有多說。
  魏檗壹番斟酌之後,將壹些不該聊卻可以私底下說的那部分內幕,壹並說給了米裕聽。
  米裕最終有些無奈,“壹團亂麻,處理起來,好像不是壹兩劍砍死誰的事情了?”
  魏檗搖頭道:“既然陳平安近期註定無法返鄉,那麽落魄山的待人接客,就又不壹樣了,壹味韜晦並非上策,至於出劍與否,何時出劍,對誰出劍,得看朱斂的決斷。”
  米裕點頭道:“隱官大人對那朱斂十分敬重。我聽他的吩咐便是了。”
  對於朱斂,未見其人,久聞其名。
  魏檗實在是忍不住,問道:“米劍仙,冒昧問壹句,妳為何對陳平安如此敬重?”
  米裕糾正道:“是敬畏才對,我是個不願動腦子的懶散貨色,對於聰明到了某個份上的人,壹向很怕打交道。說句大實話,我在妳們這浩然天下,寧肯與壹洲修士為敵,也不願與隱官壹人為敵。”
  既然米裕有所保留,魏檗就不好多問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具體事跡和各種境遇,壹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始終稱呼陳平安為“隱官大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魏檗感慨道:“我知道陳平安壹定會成長起來,但是怎麽都沒想到會這麽快。”
  米裕不太想談這個,問道:“為何喝酒要把欄桿拍遍?”
  魏檗笑道:“無人酬答,自得其樂。”
  米裕點頭道:“果然魏山君與隱官大人壹樣,都是讀過書的。”
  壹年逢好夜,萬裏見月明。
  魏檗說道:“米劍仙,有壹事相求,若是答應,可能會消磨米劍仙約莫壹年半載的光陰。至於落魄山這邊,我會盯著。”
  米裕說道:“但說無妨。”
  魏檗說道:“長春宮很快會有壹撥譜牒仙師,南下遊歷,很快就會途徑紅燭鎮,五人當中,境界最高者不過龍門境,但是如今寶瓶洲中部地帶,還是有不少亡國修士,仇視大驪。長春宮在幾次夜遊宴當中,出手尤其大方,我想要還上壹份人情。她們此次遊歷較遠,需要離開北嶽地界,與其賒欠中嶽山君晉青壹份人情,還不如以朋友身份,有勞米劍仙出門壹趟。”
  米裕玩笑道:“我正好熟悉壹下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先前陪著魏晉北上,到處都是溜須拍馬,想要清清靜靜喝個花酒都難。”
  魏檗說了此次“護道”的大概情況,然後交給壹份早就準備好的關牒,米裕翻開壹看,余米,大驪龍泉郡人氏。米裕會心壹笑,余米,好名字。
  除此之外,魏檗還交給米裕壹根樹枝,幾片綠葉,青翠欲滴,魏檗說道:“此為連理枝之壹,真要有急事,連我都無法處理,我便燃燒另外壹半,米劍仙手中連理枝就會枝葉枯萎,壹返回北嶽地界,再燃燒手中連理枝,我就可以立即現身,送米裕返回落魄山。”
  米劍仙壹並收入袖裏乾坤當中。
  魏檗欲言又止。
  米裕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米裕絕不會沾花惹草。”
  畢竟魏晉曾經說過,長春宮是女修紮堆的仙家門派。而落魄山,早就建有壹座密庫檔案,長春宮雖然秘錄不多,遠遠不如正陽山和清風城,但是米裕翻閱起來也很用心。韋文龍進入落魄山之後,因為攜帶有壹件恩師劍仙邵雲巖臨別贈禮的方寸物,裏邊皆是關於寶瓶洲的各國典故、文史檔案、山水邸報節選,所以落魄山密庫壹夜之間的秘錄數量就翻了壹番。
  魏檗無奈道:“陳平安在信上說了,要我不用擔心米裕的為人,只需要擔心米裕的那張臉。”
  米裕感慨道:“知我者隱官也。我這人是不壞的,容易壞事的,其實就只是這張臉。”
  魏檗忍住笑,不願搭這茬話,轉去說道:“若是米劍仙不覺得麻煩,落魄山有朱斂精心縫制的幾張面皮,可供米劍仙選擇。”
  米裕是壹位千真萬確的劍仙,何況還來自劍氣長城。
  不管米裕與陳平安的關系如何,不管米裕與落魄山如何融融洽洽,魏檗都願意、也需要以禮相待。
  米裕點頭道:“小事。”
  隨後壹天,有五位長春宮修士,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達牛角山渡口,其中壹位紅燭鎮船家女出身的年輕女修士,眉眼秀氣。小名衣衫,本名依山,由於是賤籍出身,姓氏已經棄而不用,在長春宮祖師堂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她之所以依舊沒有選用姓氏,也沒有跟隨恩師姓氏,是因為以後只等女子躋身金丹客,大驪太後就會親自賜予國姓“宋”。
  她如今是洞府境,境界不高,但是在壹行人當中輩分最高,因為她的傳道之人,是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而長春宮曾是大驪太後的結茅避暑“駐蹕”之地,所以在大驪王朝,長春宮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卻在壹洲山上頗有人脈聲望。那位此次領銜的觀海境女修,還需要喊她壹聲師姑,其余三位女修,年紀都不大,與終南的輩分更是懸殊。
  牛角山渡口,昔年有包袱齋打造的壹系列仙家建築,後來連同渡口壹並轉讓給了披雲山和落魄山,長春宮便要了兩間鋪子,販賣壹些長春宮獨有的仙家物件,類似北俱蘆洲的彩雀府,以適宜女修穿戴的法袍、佩飾居多。
  鋪子掌櫃是位中年婦人,親自迎接師妹終南,身邊還站著壹位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氣度卓然,面帶笑意。
  掌櫃笑語晏晏,介紹說這位余米,是披雲山的記名客卿之壹,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有舊。
  婦人再以心聲與同門言語,余米不過修行壹甲子,就已經是觀海境,是位類似劍師的煉師,精通劍符,故而戰力不俗。更重要的,是余米早年在江湖上,曾與魏劍仙偶然相遇,有幸同桌喝酒,雖然雙方關系壹般,算不得什麽魏劍仙的知己好友,可到了風雪廟,還是勉強可以幫忙說上話的。此次余米剛好也要南下遊歷訪仙,可以同行。既然他是披雲山的客卿,雖是不記名的末等客卿,屬於從未參加過夜遊宴的那種散修,可畢竟觀海境騙不得人,再者披雲山如今才幾個客卿?余米境界越不算高,就越能夠證明此人家族與大山君魏檗的關系不淺。
  余米此人,既自身與魏劍仙相識,家族祖上又和披雲山有壹份深厚的香火情,出門在外,便有資格來談照應壹事了。
  那位龍門境老婦人,深以為然,就答應了此事,不過小心起見,還是讓店鋪掌櫃飛劍傳信長春宮,仔細闡明此事,委實是小師姑終南,在長春宮太過特殊。若是長春宮那邊的坐鎮老祖覺得余米此人不宜同行,那就只能中途作罷,哪怕不小心惡了雙方關系,也不能貪圖那點壹位觀海境外人護道的小便宜。
  想到這裏,老婦也有些無奈,如今長春宮所有地仙,都悄然離開山頭,好像都有重任在身,但是每壹位地仙,無論是祖師堂老祖還是長春宮供奉、客卿,對外無論是道侶、嫡傳,都沒有泄露只言片語,此去何處,所作為何,都是秘密。所以此次終南四人第壹次下山遊歷,就只能讓她這個龍門境護道了,不然最少也該是位金丹地仙帶頭,若是不願讓弟子太過松懈,難有砥礪道心的預期,那麽也該暗中護送。
  壹番攀談,此後余米就跟隨壹行人步行南下,去往紅燭鎮,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能夠讓練氣士在龍州禦風遠遊,卻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長春宮這撥女修,唯有終南擁有壹枚價格不菲的劍符,還是恩師贈送,所以只能徒步前行。
  位居大驪最高品秩的鐵符江水神廟,魏山君的龍興之地棋墩山,都可以遊覽壹番,何況修道之人,這點山水路途,算不得什麽苦事。
  鐵符江因為水土極佳的緣故,哪怕是寒冬時節,兩岸依舊風和日麗,雜樹花開,景色宜人。
  故而遊人如織,去往水神廟敬香祈福、許願還願的香客絡繹不絕。
  加上龍州地界已是壹處遊覽勝地,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尤其是披雲山接連舉辦多場夜遊宴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多有山上仙家頻繁往來,所以來此燒香的老百姓和富貴人家,都對長春宮這壹行仙子,並不太過新奇,只有些稚童指指點點,嚷著仙子、仙子姐姐,家中長輩多有忌諱,擔心惹惱了那撥山上修道的女子神仙,卻見那些年輕仙子個個笑容溫柔,其中兩個,還與孩子們揮手,便只是讓孩子們小聲些,莫要大聲喧嘩,卻也不攔著孩子們的嘰嘰喳喳了。
  米裕其實知道魏山君的用意,為那女子護道是真,讓他這位劍仙更多體會寶瓶洲的山下風土習俗,更是真。
  魏檗的好意,米裕很心領,而且隱官大人就壹直推崇入鄉隨俗,無非是有樣學樣,米裕自認還是能做到的。
  只是唯壹不習慣的地方,就是這異鄉,劍氣太少,劍修太少,劍仙更少。
  這邊的安穩日子,太好日子了,好到了讓米裕都覺得是在做夢,以至於不願夢醒。
  所以米裕摘下養劍葫,痛飲了壹口落魄山儲藏許多的米酒釀。
  當下米裕臉上所覆臉皮,頗為英俊,雖然無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壹副當之無愧的好面容了。
  所以與身邊長春宮女修相逢其實沒多久,不過是大山之中走到這江水之畔,米劍仙便覺得有兩位妙齡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
  黃昏時分,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那個屁股好像釘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五雷正法的又精進幾分、草頭鋪子生意的還算不錯、自家兩個弟子的沒出息但是還算有孝心,見那石老哥啞口無言,應該是自慚形穢了,老道賈晟這才盡興而去了隔壁,石柔去關鋪子打烊,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估摸著明天還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壹個跌跌撞撞躋身觀海境的老道士,與自己攀比個什麽勁兒?真有本事,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摟風光去啊,找妳那好哥們陳靈均?還是找裴錢?
  石柔去了廂房住處,正屋那邊,沒人住,但石柔還是空著。她這會兒關了門,偷偷打開抽屜,壹壹取出妝鏡、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濟私,都是她該得的薪俸,而且逢年過節,落魄山都會發個幾顆雪花錢的紅包,在山上興許不算什麽,在市井卻不算小錢,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錢買來的。
  作為身披壹件仙人遺蛻的女鬼,其實石柔無需睡眠,只是在這小鎮,石柔也不敢趁著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於壹些旁門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萬萬不敢的,找死不成。到時候都不用大驪諜子或是龍泉劍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何況石柔自己也沒這些念頭,石柔對如今的散淡歲月,日復壹日,好像每個明日總是壹如昨天,除了偶爾會覺得有點枯燥,其實石柔挺滿意的,壓歲鋪子的生意實在壹般,遠遠不如隔壁草頭鋪子的生意興隆,石柔其實有些愧疚。
  石柔掐訣,心中默念,隨即“脫衣”而出,變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遺蛻依舊端坐椅上,紋絲不動,就像壹場陰神出竅遠遊。
  石柔恢復真容之後,壹身彩衣,長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當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時的模樣。
  能夠如此“遠遊”,還要歸功於裴錢,是她從大白鵝小師兄那邊,幫石柔討要了這道“出門”小術法,但是裴錢提醒過自己,至多壹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時候可就不管了,只要大白鵝不在,她想管也麽的法子嘛。那個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壹句,如果回不去,先壹巴掌拍個半死,不是喜歡照鏡子嗎,此後魂魄鎖死在鏡中看個夠。雖然當時崔東山被裴錢訓斥了壹通,但是石柔不敢不當真。
  石柔輕輕拿起壹把梳子,對鏡梳妝,鏡中的她,如今瞧著都快有些陌生了。
  這頭女鬼輕輕哼唱著壹首古老歌謠。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壹州的封疆大吏,是黃庭國出身的刺史魏禮,上柱國袁氏子弟袁正定擔任青瓷郡太守,驪珠洞天歷史上首任槐黃縣令吳鳶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經升任寶溪郡太守。其余兩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據說與袁正定、傅玉這兩位豪閥子弟,除政務外,素無往來。
  現任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繼續當他那衙署內外都沒架子的督造老爺,每天不是飲酒就是去買酒的路上,依舊與稚童們嬉戲,被婦人們調戲,與漢子們稱兄道弟。
  槐黃縣的文武兩廟,分別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兩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寶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戶戶張貼門神,正是袁、曹那兩位有大功於大驪宋氏的中興名臣畫像。
  州城之內的那座城隍閣,香火鼎盛,那個自稱曾經差點活活餓死、更被同行們笑話死的香火小人兒,不知為何,壹開始還很喜歡走門串戶,耀武揚威,傳聞被城隍閣老爺狠狠教訓了兩次,被按在香爐裏吃灰,卻依舊屢教不改,當著壹大幫位高權重的城隍廟判官冥官、日夜遊神,在香爐裏蹦跳著大罵城隍閣之主,指著鼻子罵的那種,說妳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著妳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發跡了,憑真本事熬出來的苦盡甘來,還不許妳家大爺顯擺幾分?大爺我壹不害人,二不擾民,還要兢兢業業幫妳巡狩轄境,幫妳記錄各路不被記錄在冊的孤魂野鬼,妳管個屁,管妳個娘,妳個腦闊兒進水的憨錘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離家出走,看以後還有誰願意對妳死諫……
  那個據說被城隍老爺連同香爐壹把丟出城隍閣的小家夥,事後偷偷將香爐扛回城隍閣之後,依舊喜歡聚攏壹大幫小狗腿子,成群結隊,對成了拜把子兄弟的兩位日夜遊神,發號施令,“大駕光臨”壹州之內的大小郡縣城隍廟,或是在夜間呼嘯於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間,只是不知後來怎的就突然轉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幫閑,還喜歡定期離開州城城隍閣,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實則苦兮兮點卯去,對外卻只說是尋親訪友,風雨無阻。
  今天小雨淅瀝,壹個不辭辛苦的香火小人兒,手持壹把樹葉“小傘”,壹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門口。
  小家夥跑到元來那邊,老氣橫秋道:“元來啊,最近半月,讀書練拳可還勤勉?”
  壹直坐在檐下看書的少年點頭笑道:“還好。”
  落魄山訪客極少,元來看書累了就走樁,走樁累了就翻書。偶爾再看看練拳走樁路過山門的岑姑娘,壹天的光陰,很快就會過去,至多就是偶爾被姐姐埋怨幾句。
  小家夥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見著了岑姑娘,要不要幫妳問候壹聲啊?”
  元來無奈道:“不敢勞駕右護法大人。”
  小家夥隨手丟了那把樹葉小傘,雙手負後,在泥濘地面繞圈散步,皺眉嘆氣道:“切記切記,我只是騎龍巷右護法,官場上,稱呼不能亂來的,要是周護法在場,妳不就壹下子得罪了兩個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門修行,妳還這麽稱呼,會害死人的。元來,妳還是太年輕,以後壹定要慎重啊。作為暫時幫忙大風兄弟看守山門的人,雖說無官無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門面人物,待人接物,學問多著呢,光看書怎麽成。”
  耐心聽完小家夥的絮叨,元來笑道:“記住了。”
  學問又不只在書上,香火小人兒的這番言語,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就行了。
  大風前輩叮囑過自己,仔細看好別人的言行舉止,就是頂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個聾子睜眼瞎,白白浪費了落魄山的風水。
  那個小家夥開始名副其實地爬山。
  到了竹樓那邊的崖畔,瞧見了落魄山右護法大人,正坐在崖畔發呆。
  小家夥與周米粒說了點卯壹事,千萬別忘記讓暖樹姐姐記在賬本上,然後好奇問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托著腮幫,說道:“下山忙正事去嘍。”
  小家夥惱火道:“怎麽當的兄弟,都不知道與我打聲招呼再出門,無情無義,這樣的混賬兄弟,給我壹籮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為小家夥遮擋風雨,笑呵呵道:“咋個不長個兒嘞?”
  小家夥壹板壹眼道:“護法大人教訓得是啊,回頭屬下到了衙門那邊,壹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頭彎腰,伸手在嘴巴,壓低嗓音說道:“裴錢說過,溜須拍馬,最要不得,我們落魄山從來不興這壹套的,這是從他師父起就有的家風門風山風。”
  小家夥恍然大悟,使勁點頭:“山主老爺遠見!舵主大人武功蓋世!右護法大人也絲毫不差了,隨便言語,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著金扁擔的,若是再來壹塊玉佩,那還了得,書院的君子賢人都當得!右護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爺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壹定要當那骨鯁忠臣,鐵骨錚錚諫言壹番,為右護法大人求來壹塊玉佩……”
  小姑娘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疏淡的眉毛,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然後壹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香火小人兒也自知口誤了,鐵骨錚錚這個說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
  小家夥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咱們這位右護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
  彩衣國胭脂郡城,結伴南下遊歷寶瓶洲的壹對年輕男女,拜訪過了漁翁先生,告辭離去。
  道號漁翁先生的吳碩文,剛剛與他兩位弟子的趙樹下、趙鸞兄妹二人,從老龍城、新南嶽遊歷歸來沒多久,不然遠道而來的兩位客人,此次登門造訪,估計就要剛好失之交臂了。
  壹場小雨剛停歇,年輕女子頭戴帷帽,年輕男子則背著壹頂鬥笠,與老儒士道別之後,離開了小巷。
  正是於祿
  和謝謝。
  書院朋友當中,時下除了他們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做學問,林守壹也早早離開,只說要去遊覽大瀆開鑿,李槐與裴錢則去北俱蘆洲遊歷了,就連李寶瓶從大驪京城返回書院後,與數十位同窗學子,跟隨茅山主,壹起遠遊中土神洲的禮記學宮,所以當年壹起遠遊大隋求學的人裏邊,加上最早離開書院的崔東山,如今竟是壹個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關於遠遊中土神洲學宮壹事,茅山主征詢過於祿、謝謝兩人的意見,謝謝得了崔東山的壹封書信,婉拒了老夫子,謝謝委實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裏,崔東山對她的任何壹個吩咐,都是法旨壹般的存在。
  於祿也對中土神洲的文廟、學宮書院沒什麽念想,就幹脆陪著謝謝壹起南下,免得謝謝獨自出門,會有意外。在於祿看來,謝謝性情,暫時依然只適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獨自遠遊。
  所以到最後,昔年同伴當中,好像這次就只有李寶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謝謝,壹個金身境武夫,壹個龍門境練氣士,各自都在瓶頸。
  於祿是由於太少與人廝殺搏命、磨礪武道的關系,哪怕早早成為七境武夫,但是壹直破不開金身境瓶頸。
  先前在落魄山,於祿私底下與朱先生請教壹番,受益頗多,所以就有了這趟遊歷,打算將寶瓶洲那幾處古戰場遺址逛壹遍。
  而謝謝則是之前被困龍釘約束多年,壹定程度上傷及了大道根本,這些年壹直在小心翼翼修補體魄,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阻滯謝謝破境的原因,還是她“心魔”太重,心結多死結,宗門被毀,家國破滅,之後淪為刑徒遺民,中途被昔年大驪娘娘的婦人,將困龍釘以秘術打入三魂七魄,大傷元氣,結果最後又遇上了性情叵測的崔東山,離鄉之後,境遇可謂坎坷至極,不然以謝謝堪稱出類拔萃的修道資質,如今應該是壹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於祿當下的瓶頸,剛好是兩個大關隘,尤其對於戰力而言,分別是純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門檻。
  純粹武夫壹旦躋身遠遊境,就可以禦風,再與練氣士廝殺起來,與那金身境壹個天壹個地。
  至於壹位練氣士,能否結為金丹客,意義之大,不言而喻。
  盧氏王朝作為歷史上大驪宋氏的宗主國,曾經是寶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謝謝在年幼之時,就被師門當做壹位未來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於祿作為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於自家的山上事,還是有些了解的,關於“謝謝”,壹直流傳著個說法,相較於神誥宗賀小涼,只差福緣壹事。
  但是如今兩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別。
  賀小涼是北俱蘆洲的壹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曾言,會讓賀小涼此生無法躋身飛升境。言下之意,說這位大劍仙會出劍攔阻,不然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她是註定要成為飛升境大修士的。
  反觀謝謝,如今卻連金丹修士都不是。
  於祿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著急自己的武學之路慢悠悠,謝謝卻最為要強好勝,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處,謝謝回頭看了眼小巷,小聲說道:“那趙鸞是不是?”
  於祿微笑道:“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出來。”
  謝謝瞪了眼這位身負半國武運的亡國太子,“妳除了裝傻扮癡,還會什麽?”
  於祿笑呵呵道:“不會了。”
  謝謝說道:“那趙鸞修行資質太好,吳先生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該幫著趙鸞謀劃壹個譜牒身份了,吳先生別的不說,這點氣度還是不缺的,不會因為戀著壹份師徒名義,就讓趙鸞在山下壹直如此揮霍光陰。既然趙鸞如今已經是洞府境,不難成為壹位譜牒仙師,難的是成為大仙家門派的嫡傳弟子,比如……”
  說到這裏,謝謝直楞楞盯著於祿,想事情周全些,還是於祿更擅長,她不得不承認。
  於祿接話說道:“雲霞山或是長春宮,又或者是……螯魚背珠釵島的祖師堂。雲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趙鸞的性情,可惜妳我都沒有門路,長春宮最安穩,但是需要請求魏山君幫忙,至於螯魚背劉重潤,就算妳我,也好商量,辦成此事不難,但是又怕耽誤了趙鸞的修道成就,畢竟劉重潤她也才金丹,如此說來,求人不如求己,妳這半個金丹,親自傳道趙鸞,好像也夠了,可惜妳怕麻煩,更怕畫蛇添足,到頭來幫倒忙,註定會惹來崔先生的心中不快。”
  謝謝憤懣道:“繞來繞去,結果什麽都沒講?”
  於祿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麽,不算我白講、妳白聽吧。”
  謝謝不再言語,與於祿爭辯,很無聊。
  相比謝謝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姿容出彩、資質更佳的趙鸞身上,於祿其實更關註壹心練拳的趙樹下。
  謝謝說道:“那趙樹下說他與陳平安有五十萬拳的約定,如今還差十八萬拳,妳是武夫,可曾看出趙樹下的拳意多寡?”
  於祿說道:“確實不多。”
  謝謝皺眉道:“是不是屬於把拳給練死了?”
  於祿搖頭道:“也不能這麽講。”
  謝謝疑惑道:“陳平安既然先前專程來過此地,還教了趙樹下拳法,當真就只是給了個走樁,然後什麽都不管了?不像他的作風吧。”
  於祿笑道:“放心吧,陳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謝謝說道:“是去落魄山?”
  於祿搖搖頭,“未必。”
  此後於祿帶著謝謝,夜幕中,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壹座破敗古寺歇腳。
  謝謝摘下帷帽,環顧四周,問道:“這裏就是陳平安當年跟妳說的夜宿此地、必有艷鬼出沒?”
  於祿點燃篝火,笑道:“要罵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直說,我替陳平安壹並收下。”
  於是謝謝醞釀好的壹番措辭,都沒了用武之地。
  於祿橫放行山杖在膝,開始翻閱壹本文人筆劄。
  謝謝雙手抱膝,凝視著篝火,“如果沒有記錯,最早遊學的時候,妳和陳平安好像特別喜歡守夜壹事?”
  於祿輕聲笑道:“不知道陳平安如何想的,只說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歡,卻也不曾視為什麽苦差事。唯壹比較煩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講?”
  謝謝說道:“妳講,我聽了就忘。”
  於祿說道:“李槐膽子小,與我又不算太熟,若是我守夜,也會拉著我去遠處,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還好說,速戰速決,若是施肥,既不願我太靠近,又怕我離著太遠,就要時不時問我壹聲在不在,答壹聲,他就繼續忙他的,有次我實在是煩了他,就沒回答,結果他提著褲子哭喊著找人,見我站在原地後,又提著褲子罵罵咧咧回去,畫面比較……不堪回首。好在那會兒李槐還是個屁大孩子。”
  謝謝直截了當道:“真惡心。”
  於祿丟了壹根枯枝到火堆裏,笑道:“每次陳平安守夜,那會兒寶瓶是心大,哪怕天塌下,有她小師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沈,妳與林守壹當時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寧,唯獨我壹向睡眠極淺,就經常聽李槐追著問陳平安,香不香,香不香……”
  謝謝說道:“算了,我求妳還是換個話題吧。”
  於祿用樹枝輕輕撥弄著篝火邊緣,初春時分的樹枝多濕氣,爆裂之聲時常響起,樹枝也會滲出水珠,若是入秋後的枯朽樹枝,易燃燒且無聲。
  於祿滿臉笑意,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就會回答壹句,要是鄉野菜圃就好了,不過容易招來犬吠。”
  謝謝翻了個白眼。
  於祿擡起頭,望向謝謝,笑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不止是這麽壹件,那場遊學路上,壹直是這樣的雞毛蒜皮。所以也別怨李槐與陳平安最親近。我們比不了的,林守壹都不能例外。林守壹是嘴上不煩李槐,但是心裏不煩的,其實就只有陳平安了。”
  謝謝氣笑道:“我怨這個作甚?!”
  於祿望向古寺大門那邊,吱呀而開,春寒料峭,壹陣穿堂風愈發滲人,有壹雙沾染泥濘的繡花鞋跨過門檻。
  那雙繡花鞋的主人,是個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手持燈籠趕路。
  於祿笑了起來,吃壹塹長壹智,這位梳水國四煞之壹的小姑娘,有長進。
  少女身後跟著個梳高椎髻的冷艷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閨秀,與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於祿橫放在膝的行山杖,尋常的綠竹材質,但是瞧著就是讓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腳步,問道:“這位公子,認不認得陳平安呀?”
  於祿笑著點頭,“好像還真認得。”
  真名韋蔚的少女壹跺腳,轉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著倉皇而逃,顯然怕極了那個名叫陳平安的青衫劍客。
  壹夜無事。
  於祿和謝謝,先後拜訪了壹處山清水秀之地,再去了壹趟梳水國的劍水山莊。
  最後在朱熒王朝邊境的壹處戰場遺址,在壹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的奇遇當中,他們遇到了可算半個同鄉的壹對男女,楊家鋪子的兩位夥計,昵稱胭脂的年輕女子武夫,蘇店,和她身邊那個看待世間男子都要防賊的師弟石靈山。
  因為他石靈山這趟出門,每天都戰戰兢兢,就怕被那個王八蛋鄭大風壹語成讖,要喊某個男人為師姐夫。所以石靈山憋了半天,只好使出鄭大風傳授的殺手鐧,在私底下找到那個相貌過於英俊的於祿,說自己其實是蘇店的兒子,不是什麽師弟。結果被耳尖的蘇店,將其壹拳打出去七八丈遠,可憐少年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能爬起身。
  ————
  米裕很快就摸清楚這撥長春宮姐妹們的大致底細了。
  都是她們自己娓娓道來,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側擊。
  那個改名為終南的清秀女子,依舊喜歡別人稱呼她為衣衫,剛剛躋身的中五境神仙,所以才有此次出門遊歷。
  其余三位女修,與終南同齡人的,叫楚夢蕉,出身大驪京畿的壹戶書香門第,傳聞祖宅有位學問淹博的“翰林鬼”,擔任家塾先生,家族之內多有登科子弟。因為被關老尚書親口譽為“雅鬼”,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誕生當天,其母夜夢賣端午彩符者登門贈符,言說與林家祖輩相視莫逆,陰德庇護,當受此符。於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還有個名叫的韓璧鴉的少女,出身大驪將種門庭,只不過祖輩官當得不大,最高不過巡檢,只是家族庭院內,韓家的藤花,卻是京師花木最古者之壹,爛漫開花時如紫雲垂地,香氣撲鼻,惠澤壹街,與大驪京城報國寺的牡丹、關老尚書書房外的壹棵青桐齊名。
  她們三人都尚未躋身洞府境。
  在寶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只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貴的金枝玉葉、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屬小國境內,洞府境、觀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是兇鬼。
  至於那個龍門境老嫗,則自幼便是長春宮的譜牒仙師出身。
  長春宮太上長老這壹脈的女子練氣士,並不忌諱男女情愛壹事,反而視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歷練之壹。
  她們此行南下,既然是歷練,當然不會壹味遊山玩水。
  終南“衣錦還鄉”之後,就要去大驪藩屬黃庭國邊境,劾治壹頭黃花郡雲山寺畫妖,寺內客舍墻壁上,懸有壹幅歷史久遠的彩繪古畫,每逢月夜,屋內無人,月光透窗在壁,畫中人便會緣壁而行,如市井間的燈戲。畫妖經常月夜作祟,雖不傷人,但是有礙古寺風評,所以雲山寺與大驪禮部求助,長春宮便領了這樁差事。
  此後在壹個已經歸順大驪宋氏的覆滅小國雲水郡,需要幫助壹位與長春宮大有淵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舊朱熒王朝地界,幫助壹位戰死沙場的大驪武將,引導其魂魄歸鄉。
  最後還有壹樁密事,是去風雪廟神仙臺購置壹小截萬年松,此事最為棘手,老嫗都不曾與四位女修細說,跟“余米”也說得語焉不詳,只是希望余米到了風雪廟,能夠幫忙婉言緩頰壹二,米裕笑著答應下來,只說盡力而為,與那神仙臺魏大劍仙關系實在平平,若是魏劍仙湊巧身在神仙臺,還能厚著臉皮鬥膽求上壹求,若是魏劍仙不在神仙臺山中修道,他“余米”只是個僥幸登山的山澤野修,真要見著了什麽大鯢溝、綠水潭的兵家老神仙們,估計見面就要膽怯。
  老嫗也直言此事萬萬不敢強求,余道友願意幫忙說壹兩句好話,就已經足夠。
  她們此次南下歷練,大抵就是這麽四件事,有難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機緣或是意外,更是磨練。
  有了余米這位家世深厚的觀海境修士,老嫗已經安心幾分。
  到了商貿繁華的紅燭鎮,終南獨自去了那處家鄉水灣。
  對於昔年的壹位船家少女而言,那處水灣與紅燭鎮,是兩處天地。
  壹位賤籍出身的船家女,連紅燭鎮的岸邊道路都不可以涉足,壹旦違例,就會被罪加壹等,直接流徙到大驪邊關擔任役夫,下場只會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於壹座驛館,憑借長春宮修士的仙師關牒,不用任何錢財開銷。
  米裕到了紅燭鎮客棧之後,瞥了眼棋墩山之巔,搖搖頭,不曾想這位魏山君,也是位癡情種,與自己是實打實的同道中人啊。難怪投緣。
  臨近黃昏,米裕離開客棧,獨自散步。
  雖然與那幾位長春宮女修同行沒幾天,米裕就發現了許多門道,原來同樣是譜牒仙師,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嘴上言語不露痕跡,但是某些時刻的神色之間,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終南,雖然輩分最高,可因為昔年是賤籍倡戶的船家女,又是少女歲數才去的長春宮,所以在其余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三人心中,便存在著壹條界線,與她們歲數相差不大的“師祖”終南,先前邀請她們壹起去往那處小船畫舫齊聚的水灣,她們就都婉拒了。
  此舉看似好心,又何嘗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緩緩轉頭,是出門賞景、“湊巧”相逢的楚夢蕉三人,方才察覺到了米裕的停步,她們便開始側身挑選壹座扇鋪的竹扇。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動打招呼,之後與她們壹同賞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負。
  反正他已經確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們。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嶽山君,身在神仙畫卷裏,心隨飛鳥遇終南。
  夕陽西下。
  米裕回頭看了壹眼影子,然後與她們請教那山上修士捕風捉影的仙家術法,是不是真的,若是當真有此事,豈不是很嚇人。
  與人言語時,眼神流連處,野修余米,從不厚此薄彼,不會怠慢任何壹位姑娘。
  可惜魏晉沒能真正領教米劍仙的這份本命神通。
  在紅燭鎮連接觀水街和觀山街的壹條小巷,有座名聲不顯的小書鋪。
  壹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公子,今天依舊躺在躺椅上,翻看壹本大驪民間新版刻出來的誌怪,墨香淡淡,
  這位化名李錦的沖淡江水神,藤椅旁邊,有壹張花幾,擺放有壹只出自舊盧氏王朝制壺名家之手的茶壺,紫砂小壺,樣式樸拙,據說真品當世僅存十八器,大驪宋氏與寶瓶洲仙家各占壹半,有“宮中艷說、山上競求”的美譽。壹位來此看書的遊學老文士,眼前壹亮,詢問掌櫃能否壹觀茶壺,李錦笑言買書壹本便可以,老文士點頭答應,小心提起茶壺,壹看題款,便大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別的制壺名家,興許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壺,那就絕對是假了,壹座市井坊間的書鋪,豈能擁有這麽壹把價值連城的好壺?不過老文士在出門之前還是掏錢買了壹本善本書籍,書鋪小,規矩大,概不還價,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錯,只是難談實惠。
  李錦收了錢,丟入櫃臺抽屜,繼續躺著享清福,壹邊飲茶壹邊翻書。
  如今只要是個舊大驪王朝版圖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舉無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掙錢,只要去了外邊,人人不會落魄。或者東抄抄西拼湊,大多都能出書,外鄉書商專門在大驪京城的大小書坊,排著隊等著,前提條件只有壹個,書的序文,必須找個大驪本土文官撰寫,有品秩的官員即可,若是能找個翰林院的清貴老爺,只要先拿來序文以及那方至關重要的私印,先給壹大筆保底錢財,哪怕內容稀爛,都不怕財路。不是書商人傻錢多,實在是如今大驪文人在寶瓶洲,是真水漲船高到沒邊的地步了。
  李錦原本壹看那序文,就沒什麽翻書的念想了,是個大驪禮部小官的手筆,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後邊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於是便記下了作者的名字。
  這位不務正業的沖淡江水神老爺,還是喜歡在紅燭鎮這邊賣書,至於沖淡江的江神祠廟那邊,李錦隨便找了個性情老實的廟祝打理香火事,偶爾壹些心至誠、以至於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許願,給李錦聽到了心聲,才會權衡壹番,讓某些不過分的許願壹壹靈驗。可要說什麽動輒就要飛黃騰達,進士及第,或是天降橫財富甲壹方之類的,李錦就懶得搭理了。他只是個夾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爺。
  李錦找了壹些個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擔任水府巡視轄境的官差,當然都是那種生前冤屈、死後也不願找活人代死的,若是與那沖淡江或是玉液江同行們起了沖突,忍著便是,真忍不了,再來與他這位水神訴苦,倒完了壹肚子苦水,回去繼續忍著,日子再難熬,總好過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孫祭祀的餓死鬼。
  李錦唯壹真正上心之事,是轄境之內那些祖蔭厚重、或是子孫是那讀書種子的大小門戶,以及那些節婦、賢人,有些需要扶持壹把,有些需要照拂幾分,還有那些那積善行德卻體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錦就需要以山水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以壹兩盞大紅燈籠在夜幕中為他們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氣沖撞了陽氣,這些極有講究的大紅燈籠,也不是任何練氣士都能瞧見的,地仙當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嬰卻擅長望氣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過就像壹國境內,神靈數量有定數,得看國運多寡、山河大小,這些大紅燈籠,也要看神靈品秩高低,絕非什麽可以隨手送人的物件,壹些個市儈些的山水神祇,也會與壹些富貴門戶給予便利,只要不過分,不被鄰居同僚告發,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閣申飭,朝廷禮部那邊就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錦前些時候,就親手將兩盞燈籠,分別懸在了壹位出身貧寒的市井少年身後,以及少年家宅門外,前者燈籠,會與之形影不離,晝沒夜顯,汙穢陰物見之,則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錦還在燈籠內的燈燭之上,寫下了“沖淡江水神府秘制”的字樣,意思就很淺顯了,這是他李錦親自庇護之人。不管任何鬼魅還是練氣士,誰膽敢擅自動搖少年心魄,稍稍壞了少年的讀書前程,那就是跟他這位沖淡江水神做大道之爭。
  有些山水神靈,會專門在文氣文運壹事上下苦功夫,對待轄境內的讀書人,最為青睞,壹旦光耀門楣,這撥為官的讀書種子,就可以載入地方誌,可以幫助家鄉的山水神靈,在禮部功德簿上添上壹筆。有些則選擇武運,至於忠烈、孝義等等,庇護壹方的神靈都可以視為某個選擇。
  所以說做人難,做鬼做神靈,其實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錯便會犯忌,惹來冥司胥吏的責罰,荒郊野嶺的還好點,在州城大鎮的市井坊間,那真是處處雷池。越是國祚綿長的山河之中,神靈權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隨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廟,更有大小城隍廟閣,再加上那些學塾道觀寺廟,以及高門豪宅張貼的門神,汙穢鬼物,尋壹處立錐之地都難,更不談鬼物之間,又有各種荒誕不經的欺淩事,與陽間
  那些腌臜事,其實沒什麽兩樣。
  功德彰顯,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繞道而行,從來不是什麽虛妄語。
  鋪子生意冷清,李錦有些想念這些年常來照顧生意的兩個熟客了,前有大風兄弟,後有朱老弟,人家買書,那叫壹個豪爽,半麻袋壹麻袋買去的那種。
  與朱斂相熟,還要歸功於那場玉液江風波,朱斂之後就常來這邊買書。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雖說事後,沒有被大驪禮部問責,但是顯而易見,在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檔案的,因為李錦與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驪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這禮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權重,尤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具體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視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訪三江轄境,來書鋪這邊敘舊坐了壹會兒,之所以能夠勞駕這位郎中大人親臨紅燭鎮,當然是那個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簍子,比天大了。
  作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錦談不上幸災樂禍,倒是有幾分兔死狐悲,即便當了壹江正神,不還是這般大道無常,終年忙忙碌碌不得閑。
  當然李錦因為美夢成真,成功當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還算悠閑。若是李錦想著百尺竿頭更進壹步,提升沖淡江與那鐵符江壹般品秩,與那楊花壹樣晉升頭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錦合上書籍,隨手丟在胸口,開始閉目養神。
  有些懷念與那位朱老弟的言談,雙方如果撇開身份和立場,其實話語十分投機,李錦甚至願意讓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櫃臺那邊。
  記得朱斂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學未必信儒士。我信聖賢道理未必信聖賢。
  落魄山朱斂,確實是壹位難得壹見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學問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門,李錦睜開眼睛,擡手提起茶壺喝了壹口,慵懶道:“隨便挑書,莫要還價。”
  李錦瞥了壹眼,除了那個笑瞇瞇的中年男子,其余三位法袍、發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長春宮女修,道行深淺,李錦壹眼便知。
  身為掌握壹地氣數流轉的壹江正神,在轄境之內精通望氣壹事,是壹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鋪子裏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輕女修,運道都還算不錯,仙家緣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別夾雜有壹絲文運、山運和武運,修道之人,所謂的不理俗事、斬斷紅塵,哪有那麽簡單。
  唯獨那個中年面容的男子,李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雲中依稀。
  李錦心中微微訝異,很快就有了決斷,那就幹脆別看了,若對方真是地仙之流,壹地神靈如此窺探,便是壹種無禮冒犯。
  這就像面對壹位類似朱斂的純粹武夫,在朱斂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斷,不是問拳找打是什麽?
  米裕沒有對任何壹位女子如何過分殷勤言語,時時刻刻止乎禮。
  與多位女子朝夕相處,壹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跡,女子在女子身邊,臉皮是多麽薄,所以男子往往到頭來竹籃打水壹場空,至多至多,只得壹美人心,與其她女子從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當然米劍仙沒有什麽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門,還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黃庭國邊境的黃花郡,劾治那雲山寺畫妖,長春宮女修們信手拈來,壁畫女子,不過是壹位洞府境的女鬼,也會去往長春宮,米裕在壹旁瞧著養眼,雲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與長春宮攀上了壹份香火情,皆大歡喜。
  倒是名叫雲水郡的那個小地方,深山野林的壹處石室峭壁當中,那個龍門境瓶頸的“老神仙”,讓米裕有些大開眼界,世間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給修出個皮囊即是陰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為何身嵌石壁間,苦不堪言已經數十年,長發如藤蔓曳地,肌膚已與木石無異,這等可憐下場,十分罕見,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得了壹份白日沖舉真卷,卻是小半殘篇,不願公開道法,修行誤入歧途,這就是山澤野修的無奈之處,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緣,只要是仙緣不夠,又不得山上明師指點,何談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幾近腐朽,只得托夢壹位山野樵夫,再讓樵夫捎話給當地官府衙門,希冀著飛劍傳信給長春宮,助其兵解,若是事成,傳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識趣,終究是外人,就沒有靠近那石壁,說是去山腳等著,畢竟那個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鑿鑿,說成“只要有幸補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殘卷,就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曉這些密事,當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這點機緣,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長春宮那位老嫗,早有準備,從木匣當中小心翼翼取出壹把法寶品秩的短劍,再以長春宮獨門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將後者魂魄收入壹件仙家重寶,是作為明器的玉雕勾龍,是上古蜀國的帝王陵墓之物,壹次探尋仙府遺址,被長春宮某位祖師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溫養魂魄。
  所謂的兵解轉世,當然是托詞,轉世修行壹事,哪有那麽簡單。壹個小小龍門境,還不值得長春宮如此對待,老修士也沒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資格來談什麽維持壹點本性靈光的兵解轉世,沒了那點至關重要的本性真靈,即便投胎轉世,也註定壹輩子無法開竅記得前生事了。
  作為交換,將那份道法殘卷贈予長春宮祖師堂的老修士,以後可以在長春宮壹個藩屬門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繼續修行,將來若成金丹,就可以升為長春宮的記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腳壹棵大樹枝幹上,悠哉悠哉喝著養劍葫內的米酒釀,愈發感受到浩然天下壹座尋常仙家門派的……忙。
  光是與各地官府、仙家客棧、神仙渡口、山上門派的打交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神仙說不沾煙火氣的仙家語,除此之外,還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紀大的,得為晚輩們傳道授業解惑,既要讓晚輩成材,又不能讓晚輩見異思遷,轉投別門……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隱官大人為何會是隱官大人了。
  因為隱官大人是此道的個中好手,年紀輕輕,卻已是最拔尖的那種。
  因為那老嫗與各方人士的言談,在米裕這個自認門外漢的旁觀者眼中,其實還是瑕疵頗多,比如與山上前輩好言好語之時,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顯不夠真誠,遠遠沒有隱官大人的那種發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輩妳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輩妳自己啊”,而本該與山上別家晚輩和煦言語之時,她那份骨子裏流露出來的倨傲氣,收斂得遠遠不夠,藏得不深,至於本該硬氣言語之時,老嫗又話語稍多了些,臉色過於故作生硬了些,讓米裕覺得措辭有余,震懾不足。
  笑語之際,瞇眼轉瞬就殺人。
  順利解決了“兵解”壹事,在山腳重逢,老嫗心情不錯,大概與余米先前的識趣遠去,不無關系。
  在那之後,她們去壹座嶄新武廟,為那位戰死武將的英靈,取出壹件山上秘制甲胄,讓英靈披掛在身,夜間就可以行走無礙,不受天地間的肅殺罡風吹拂魂魄,至於白晝之時,武將英靈就會化作壹股青煙,隱匿於老嫗所藏壹只書院君子親筆楷書“內壇郊社”款雙耳爐當中,然後讓終南親自點燃壹炷香,過山時燃山香,渡水時點水香,始終讓終南手捧香爐,極少禦風,最多就是乘坐壹艘仙家渡船,就會點燃壹炷雲霞山秘制的雲霞香。
  那位英靈哪怕夜間趕路,依舊沈默寡言,米裕在幾位年輕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許多言語。
  自古猛將,悍勁之輩,死後剛毅之氣難消,就可稱為英靈。
  長春宮修士此次就是引導英靈,去往大驪京畿之地的銅爐郡,英靈先擔任壹地社公,若是禮部考核通過,不用幾年就可以再補缺縣城隍。
  在這次遊歷期間,只有兩個小小的意外,壹次是在壹處郡城當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獵戶接連被魘,終日渾渾噩噩,壹到晚上,就夢遊壹般離家相聚,相遇之後,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頰,城隍廟和土地公也都束手無策。
  老嫗便讓“師姑”終南設法壇,牒雷部,請神將。結果成功拘押來了壹頭觀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與這幫女子仙師們訴苦,說那獵戶捕殺了它幾十個徒子徒孫,這筆賬該怎麽算,若不是它攔阻兒孫們報仇,三個獵戶早死了,摔幾百個耳光,難道過分嗎?
  老嫗懶得與那狐魅廢話,就要以雷法將其鎮殺,不過終南好說歹說,才息事寧人,那樁恩怨就此作罷。她不忘對那老狐訓誡了壹番,希望以後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處,切莫再被輕易被市井樵夫獵戶尋見了。老嫗卻不太滿意,將那老狐狠狠訓斥了壹通,老狐只得畏畏縮縮,說自己會給些銀子,對那三戶人家補償壹番。終南欲言又止,見了老嫗的臉色,終南不敢再多言語。最後她反而被老嫗私底下訓斥了幾句,對待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軟弱心腸。
  米劍仙從頭到尾,只是冷眼旁觀,坐在欄桿上喝著酒。
  若是隱官在此,大概不會是這麽個結果吧。
  不過那個叫韓璧鴉的小丫頭,倒是讓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聲嘀咕了壹句,老狐認錯就夠了,還個屁錢。
  米裕聽了個真切。
  畢竟是劍仙嘛。
  再就是在遠離炊煙的山野之中,她們遇到了壹位出門遊歷散心的大驪隨軍修士,是個女子,腰間懸佩大驪邊軍制式戰刀,不過卸去甲胄,換上了壹身袖子窄小的錦衣,墨色紗褲,壹雙小巧繡鞋,鞋尖墜有兩粒珠子,白晝不顯光芒,夜間猶如龍眼,熠熠生輝,在山巔處壹座觀景涼亭,她與長春宮女修相逢。
  女子當時壹腳踩在壹位跪地山神的後背上,可憐山神正在訴說境內的壹樁仙師密事,她則仰頭飲酒,見了那撥長春宮女修,壹抹嘴,丟了空蕩蕩的酒壺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別處,意思很明顯,此地已經有主了,勞煩諸位去往別處。
  老嫗皺眉不已,長春宮有壹門祖傳仙家口訣,可煉朝霞、月色兩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時,都會選取靈氣充沛的高山之巔,煉化月色。
  而此山此處,無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別處,今夜月色煉化、以及明早煉化朝霞兩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壹腳踹開那剛剛在禮部譜牒入流的山神,後者立即遁地而逃,絕對不摻和這種神仙打架的山上風波。
  真正讓老嫗不願退讓的,是那女子隨軍修士的壹句言語,妳們這些長春宮的娘們,沙場之上,瞧不見壹個半個,如今倒是壹股腦冒出來了,是那雨後春筍嗎?
  不但如此,女子還擡起頭,她自言自語了壹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語,也沒下雨啊。
  米裕站在壹旁,面無表情,心中只覺得很順耳了,聽聽,很像隱官大人的口氣嘛。親切,很親切。
  最後這場風波沒有釀成禍事的原因,很簡單,那女子修士見那老嫗臉色鐵青,也不廢話,說雙方切磋壹番,她撇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也不談什麽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沒必要,傷和氣,只需要任何壹方倒地不起即可,只是記得誰都別哭著喊著回師門告狀,那就沒勁了。
  老嫗壹聽說對方出自風雪廟文清峰,立即沒了火氣,主動賠禮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覺得更沒勁了,直接禦風離開涼亭。
  米裕壹眼望去,這般女子,有那麽點家鄉酒水的滋味了。
  之後老嫗帶著終南在內的女子,在涼亭之內修行吐納。
  米裕再次獨自遠去。
  在別處山頭山林間,躺在古樹枝幹之上,獨自飲酒。
  取出壹張山水敕令之屬的黃紙符箓,以些許劍氣點燃符箓再丟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現身,在樹底下,口呼仙師。
  米裕問了緣由,啞然失笑,原來是鄰近壹處河伯水府,壹貫喜歡強納女鬼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廟無果,反被土地泄密給河伯,差點被當場鞭殺,女鬼繼續投牒縣城隍廟,那河伯也是跋扈慣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頭發,壹路拖拽到城隍廟之內,要當著城隍爺好友的面,鞭殺女鬼,剛好被那女子修士路過撞見,興許是受限於大驪制定的山水律法,只能將此事通報禮部,她卻很難親手打殺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來此山頭散心,將可憐山神壹並遷怒了,理由是瀆職。
  米裕想起壹事,問道:“若是有軍功傍身,按照大驪邊軍律例,不是可以拿來換取頭顱嗎?看那女子,積攢戰功,好像不會少。”
  那山神小心措辭道:“那位女子仙師,戰功確實多,在沙場上攢下了壹份偌大名聲,好像連某位大驪巡狩使都曾對她親口嘉獎,此事連小神都有所耳聞,不過聽說她都讓給朋友了。”
  米裕坐在樹枝上,揮手笑道:“山神老爺只管自己壓壓驚去。”
  米裕自言自語道:“真是壹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狀,猛然轉頭望去。
  不遠處的樹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沈默片刻,笑問道:“那女鬼?”
  那女子壹言不發。
  米裕只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與那長春宮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劍在身,假扮劍客遊俠?”
  米裕笑道:“實不相瞞,我與魏大劍仙見過,還壹起喝過酒。”
  女子楞了楞,按住刀柄,怒道:“信口開河,膽敢侮辱魏師叔,找砍?!”
  米裕無奈,那魏晉是睜眼瞎嗎?這般女子,都瞧不見?
  米裕只得擺手求饒道:“當我鬼迷心竅了,姐姐莫要生氣,我哪能認識魏大劍仙,我壹個喝市井米酒釀的山澤野修……”
  那女子冷聲道:“魏師叔絕不會以修為高低、家世好壞來分朋友,請妳慎言,再慎言!”
  女子顯然不願再與此人言語,壹閃而逝,如飛鳥掠過處處枝頭。
  米裕躺回樹枝,心情好轉幾分。
  最後長春宮女修壹行人,到了風雪廟山門,只是那個余米卻說有事離開壹段時日,雙方相約於壹座仙家渡口。
  米裕還真有事,去彩衣國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漁翁先生,表明身份,當然是落魄山記名供奉余米,還帶了壹封魏大山君的親筆手書,以及幾件能夠讓師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陳年往事。
  因為年輕隱官讓韋文龍捎給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壹事,如果他米裕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就讓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師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時候米裕再陪同三人壹起去往北俱蘆洲,讓趙樹下去獅子峰,找李二前輩練拳,讓趙鸞去彩雀府修行,吳老先生可以去雲上城做客。在這期間,米裕可以看情況決定,要不要幫忙指點趙樹下已經獲得口訣的劍氣十八停。
  做這些事情,米裕十分樂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宮,或是春幡齋。
  不然只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愜意是不假,可終究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將師徒三人送到了那條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劉重潤後,這才去往風雪廟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約時辰,長春宮修士還未露面,米裕等了半天,只得以壹位觀海境修士的修為,禦風去往風雪廟山門那邊。
  結果遇到了她們剛剛離開山門,老嫗神色郁郁。
  她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風雪廟神仙臺購置壹小段萬年松,是長春宮壹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權勢煊赫,如今已經貴為大驪巡狩使,這個武職,是大驪鐵騎南下之後新設立的,被視為武將專屬的上柱國,連同曹枰、蘇高山在內,如今整個大驪才四位。而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個疑難病癥,山上仙師坦言,唯有以壹片神仙臺萬年松入藥,才能治愈,否則就只能去請壹位藥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湊巧,那位大將軍與真武山關系極好,與風雪廟卻極其不對付,所以就托付長春宮此事,做成了,重謝之外,就是壹樁細水流長的香火情,做不成,長春宮自己看著辦。
  大驪王朝,或者說如今的整座寶瓶洲。
  山上已經半點不像山上。
  而風雪廟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松,生長在神仙臺崖畔,枝葉高出山脊,根卻壹路蔓延至澗底,依附山根,浸染水運,所以入藥有奇效,皮厚寸余,剝開之後,色如琥珀,入藥有奇效。尤其是女子,無論是消息靈通的山下權貴女眷,還是山上斬赤龍之前的女子仙師,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簡單,萬年松在神仙臺,而神仙臺之事,得問劍仙魏晉才行,哪怕是風雪廟老祖師,相信都沒臉為了壹片萬年松,與魏晉開口討要。
  長春宮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有舊,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老嫗本以為事情為難,最少還有回旋余地,不曾想到了風雪廟大鯢溝,那秦氏老祖壹聽說是此事,立即變臉了,態度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此事絕對不成,奉勸那位老嫗,別癡心妄想了。
  米裕與那些長春宮女修碰頭後,只說自己去風雪廟試試看,碰碰運氣。
  當然不是為了長春宮,而是覺得既然那萬年松如此值錢,自己身為落魄山壹份子,不砍他娘個壹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當時與魏晉壹起路過那棵萬年松,魏晉提了壹嘴,說此樹若是生長在文清峰、綠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煩。
  當米裕熟門熟路到了神仙臺之後,就開始掰樹枝,掰斷了壹根樹枝,說好事成雙,掰下了兩根,又說三才兼備,在米裕念叨著四象齊聚之時,有女子急匆匆禦風而至,雙方可算熟人,剛剛返回師門沒多久的女子,壹記刀罡劈砍在米裕身側,只是不曾想那個自稱山澤野修是不是做賊心虛,竟然壹頭撞在刀光之上,然後直不隆冬墜入懸崖,等到女子要禦風去救人,已經尋不見任何蹤跡。
  女子往返山崖、山谷數次,仍是找不見那個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夥,等她壹頭霧水返回那棵萬年松畔,風雪廟老祖,大鯢溝壹脈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壹脈的祖師,三人都已經齊聚山巔,恩師與她笑言,不用理會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問道,那人果真認識魏師叔?
  大鯢溝秦氏老祖笑瞇瞇道:“有搞頭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師冷哼壹聲。
  貌若稚童、禦劍懸停的風雪廟祖師,以心聲與兩位祖師堂老祖說道:“此人當是劍仙無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風雪廟之後,只說自己面子不夠,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卻將壹片萬年松偷偷交給了那個韓璧鴉,說路上撿來的,不花錢,說不定就是那萬年松了。
  小姑娘說妳騙人吧?
  不過她手中那片古松,入手極沈。
  米裕笑瞇瞇說是不花錢騙人呢,還是萬年松騙人啊?
  少女喜歡說話,卻不太愛笑,因為生了壹對小虎牙,她總覺得自己笑起來不太好看唉。
  與余米前輩分別之時,看著那個瀟灑遠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
  寶瓶洲中部那條尚未徹底開鑿完畢的瀆水之畔,白衣少年騎在壹個孩子身上,身邊跟著壹個從書簡湖急匆匆趕來的林守壹。
  崔東山跳落在地,從林守壹手中接過那二十四枚竹簡,環顧四周,喃喃低語道:“辛苦了。”
  在這之前,幾個“齊”字,已經到手。
  而壹封解契書,也從劍氣長城來到了寶瓶洲。
  崔東山扯開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經調侃壹句柳清風與李寶箴的重逢,見面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壹座江湖,可先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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