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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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水深無聲,雨大皆短。
  這場暴雨在陳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樹下沒多久,就已經變成淅瀝瀝小雨,雨珠不斷從樹葉上滴落,紅棉襖小姑娘在陳平安回到樹下的時候,滿臉隱憂,陳平安燦爛壹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聲說沒事了。小姑娘臉色呼啦壹下驀然燦爛起來,如壹抹令人意外的雨後彩虹,幹凈得讓人心顫。這壹刻,陳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壹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許多言語堵在心裏頭,便只好默默練習劍爐立樁。
  阿良看到這壹幕後,會心壹笑,但是李槐壹句話很快打消了阿良的不錯心情,阿良阿良,聽陳平安說妳是去山上拉屎了,因為這樣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問道,真的是陳平安說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陳平安當面對質,也學著阿良的語氣呵呵壹笑,說陳平安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覺得他肯定是這麽想的,我當然覺得阿良妳不是這樣的人啊,我還專門給朱鹿姐姐解釋過,拍胸脯保證妳阿良不是這樣的。阿良輕輕扯住李槐的耳朵,低頭笑問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陳平安,太不是個東西了,要不要我替妳罵他?阿良使勁擰轉這個小王八蛋的耳朵,當我阿良好騙是吧?李槐鬼叫起來,只可惜沒有人願意理睬,李槐立即見風轉舵,阿良阿良,我有個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難聽了壹點,人可漂亮了,這個絕對不騙妳,林守壹和董水井兩個色胚,就都偷偷喜歡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沒事就去我們家蹭飯,每次見到我姐,恁大壹個人了,還臉紅,真是惡心。阿良,我覺得妳比董水井強多了,人帥脾氣好,騎得起驢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後幫妳和我姐,認識認識?
  阿良趕緊松開李槐耳朵,雙手輕輕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壹按,笑道咱們蹲下來慢慢聊。
  陳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問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壹下?”
  漢子咧嘴笑道:“等妳這句話很久了。那我們隨便走走,反正雨已經很小。”
  兩人並肩走出那棵樹蔭大如峰巒的不知名大樹,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朱河自己就自報家門和根腳了,“陳平安,小鎮之前發生那麽多奇怪事情,妳既然能夠在正陽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來,還與那位外鄉少女成為結伴盟友,估計很多事情妳都已經知曉,那麽我也不藏掖什麽了,畢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們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為雜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討壹口飯碗吃,雖然聽著很可憐,其實沒妳想的那麽慘,從壹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們這位寶瓶小姐,沒誰把我們父女當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閨女,其實她倆關系不比尋常人家的親姐妹差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中年男人轉頭看了眼站在大樹底下遠望別處的女兒,正是少女身段抽條的時分,尚未真正長開,大概再過壹年就會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他覺得自己女兒不會比大驪京城的任何壹位千金小姐遜色,他對此壹直很自豪,堅信女兒朱鹿以後壹定會在大驪大放異彩。
  需知大驪素來尊重女子,不禁女子投身沙場奮勇殺敵,大驪先帝甚至專門下令禮部為女子武人、修士,設置了壹整套武勛稱號,開壹洲之先河,曾經被觀湖書院為首的士子文人,大肆抨擊,掀起過壹場大亂戰,矛頭直指北方蠻夷大驪王朝,若非身為山崖書院山主的齊靜春力排眾議,可能當時的年輕皇帝就要迫於朝野清議輿論,就要因此收回聖旨。
  朱河笑道:當年發現我有習武的根骨天賦之後,二話不說就花費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現在的身手,女兒朱鹿也是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爭氣,在武道第二境功虧壹簣,以後成就比我這個當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在發現朱鹿是習武的壹顆好苗子後,親口對我說過,朱鹿有希望走到傳說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過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說到這裏,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敵廝殺,沒有命懸壹線的生死磨礪,只靠天資是註定走不長遠的,而且壹旦錯失良機,無法壹鼓作氣往上攀登,就會越來越消磨意氣,再而衰三而竭,徹底斷了登頂之路。
  朱河壓下心中陰霾,繼續說道:“這次由我們護送小姐離開大驪,壹來是我們離得最近,身手還算湊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說本事有多高,最少忠心。二來小姐第壹次出遠門,需要細心的人照顧飲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適的人選。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輩,其實原本這次真正護送小姐遠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祖宗自己親自出馬。只是阮師的風雪廟同門,那個阿良出現後,老祖宗就返回小鎮了,因為如今小鎮沒了禁制,可以毫無顧忌地收納天地靈氣,等於是在壹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反正有阿良擔任貼身扈從,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釋道:“我們老祖宗眼光獨到且心胸寬廣,雖然打心眼疼愛寵溺小姐,可是在小姐遠遊求學壹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強行挽留在身邊,庇護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頭不但要去山崖書院,而且後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孫,本就該有這樣的氣魄。”
  朱河突然笑出聲,“只不過說到這裏,老祖宗又是壹臉愁腸百轉的模樣了,碎碎念叨著可是咱們家小寶瓶,才不到十歲啊,氣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壹點再說啊。最後老祖宗下定決心不再壹路悄悄跟隨的時候,壹步三回頭,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壹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說,老祖宗對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懷感激道:“小姐對我家朱鹿,也好,小姐從小就喜歡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練武,朱鹿能夠走到今天,事實上小姐功莫大焉。”
  陳平安松了口氣,“朱河叔叔,有妳們在,我就放心了。”
  小鎮那邊,除了齊先生,陳平安信不過任何人。
  哪怕是阮師傅,就像陳平安對李寶瓶所說,他相信的也只是壹位此方聖人的承諾,是齊先生曾經遵守的某些規矩,而不是阮師傅本人。
  這是壹種不可言說的直覺,可以說是天生的,但更多還是熬出來的,就像草鞋少年給那位寧姑娘煎的藥。
  之前對阿良,對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陳平安不是衣食無憂,沒吃過苦,所以傻乎乎對誰都好。生活的艱辛,人心的醜陋,貧窮的磨難,孤苦無依的少年,早就銘刻在自己骨頭上。
  朱河拍了拍少年的纖細肩膀,只是壹拍之下,骨頭之結實堅韌,稍稍超出這位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釋然,若非如此,能夠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絕無這樣的膽識能耐,只是壹想到這裏,朱河更是難免唏噓,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啊,就已經雄心壯誌消磨殆盡了嗎,竟然比不得壹個剛剛在武道上蹣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問道:“雖然我不曾走出過小鎮,不曉得外邊江湖的規矩,但是老祖宗曾經閑聊時說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這樣那樣的眾多忌諱,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還有就是可問師門,不可問武學路數。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妳是如何從搬山猿手下逃脫的,妳們小鎮那場追殺,我只是事後聽老祖宗說起。”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其實就是壹直在逃命,從泥瓶巷壹直逃到山裏,如果不是寧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猶豫了壹下,然後輕聲提醒道:“要珍惜這些善緣,和那位寧姑娘的,還有和阮師……阮師傅的,壹定要小心維持穩固,千萬別斷了。”
  陳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們只是驪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妳我,武學修為,撐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於身份,我壹個家生子,難道還有資格瞧不起身世清白妳?可是在井外的天地,會大不壹樣,妳以後走得越遠,在外邊混得越久,就會理解得更透徹。”
  陳平安誠懇道:“我沒想那麽遠。”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壹想了。”
  陳平安點點頭。
  對於別人的善意,陳平安壹向很珍惜。
  對於別人的惡意,若是暫時沒辦法跟那些人說清楚道理,那就且放心頭,絕不忘記。
  畢竟路還很長。
  ――――
  大樹底下,剛剛把姐姐李柳給賣了的李槐,現在他在阿良面前腰桿子特別粗,大大咧咧說道:“阿良,回頭我讓陳平安給妳做個酒葫蘆,妳把腰間那個小葫蘆送給我吧,壹家人不說兩家話,絕不虧待妳,反正妳這個看著就顯舊,配不上我妹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妳懂個屁,這葫蘆叫養劍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東西,看著不起眼,值錢得很,妳有幾個姐姐?反正壹個打死也不夠!”
  看到阿良難得用這麽硬氣的言語跟自己說話,小屁孩有些心裏打鼓,眼饞地瞅著那只小葫蘆,戀戀不舍地擡起頭,試探性問道:“要不然我讓爹娘多生幾個姐姐?這事好商量啊,對不對?”
  阿良伸手捂住額頭。
  沒來由想起之前跟陳平安壹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並論,阿良松開手,哀嘆壹聲,隨手撿起壹幹枯枝丫在地上劃來劃去。
  李槐探過頭壹看,是壹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得真心不如自己這個蒙童好看,更比不上連齊先生也說不俗氣的林守壹了。
  李槐越看越覺得丟人現眼,看壹下阿良的字,再看壹下他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壹番天人交戰之後,李槐說道:“阿良,妳寫字這麽醜,我決定還是不做妳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後嫁給讀書人的。”
  阿良緩緩擡起頭,滿臉匪夷所思,“很難看嗎?”
  李槐心情沈重,使勁點頭。
  小孩覺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搶東西吃,非要罵她沒良心,自己可是為了她連那啥養劍葫都不要了。
  阿良壹臉妳年紀小妳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麽可能,不是我跟妳吹牛,在壹個離這個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個字後,都紛紛豎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當面?”
  阿良幹笑道:“聽說,聽說。”
  李槐說道:“我就說嘛,誰有那臉皮跟妳當面說寫得好,我就拜他為師,估計連我娘也罵不過他。”
  阿良譏笑道:“妳拜人家為師,人家就收妳為徒啊?”
  李槐壹本正經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壹次捂住額頭,因為那家夥還真是個瞎子。
  阿良想著自己還是少跟這個小王八蛋說話,擡起頭環顧四周,左看右看,最後看到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學習劍術啊?我現在有壹些出劍的興致了……”
  不遠處,朱鹿正在擔心自家小姐。
  紅棉襖小姑娘雙手托著腮幫,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眉頭緊皺。
  聽到阿良這句話後,少女憤懣道:“壹邊涼快去!”
  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剛下過這麽壹場大雨啊,妳看我都渾身濕透了。”
  少女察覺到自己的失誤,可仍是冷笑道:“吊兒郎當,不學無術,不是好人!”
  阿良氣惱道:“小寶瓶,李槐,林守壹,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就是好人。”
  林守壹冷淡道:“以後別騙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說過,文人鬥酒詩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紅棉襖小姑娘對阿良偷偷壹笑,阿良頓時心裏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兩個家夥的冷嘲熱諷當做了耳邊風。
  阿良的江湖,終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壹行人重新上路。
  當原本東南方向的龍尾溪繞向正南方,成為大驪地方縣誌上嶄新朱批的鐵符河,頓時河水滔滔,水勢大漲。
  河面之寬,河水之深,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
  在陳平安的提議下,稍作休整,在這裏煮米做飯,吃過午飯之後再趕路。
  李槐站在河邊,叉腰嘖嘖道:“阿良,妳以前見識過這麽大的水嗎?”
  前者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又看了眼身後,最後對李槐笑道:“我見過的大江大河,比妳吃過的飯粒還多。”
  李槐頓時不樂意了,“阿良,妳是不是壹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聞,走到搭建簡易竈臺的少年身邊,輕聲道:“走,河邊走走,有些話要跟妳說。”
  陳平安楞了楞,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李寶瓶壹路行來,其實已經能夠幫上很多忙,甚至連幫助阿良餵養白驢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壹起煮飯,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壹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
  這些日子裏,小姑娘始終堅持自己背著背簍,盡力自己打理壹切。
  少年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有樣學樣,嬌憨可愛。
  兩人走到河邊,然後沿著河水向下遊行去。
  阿良坦誠相見道:“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當然,妳只會比我更喜歡。”
  陳平安回頭望去,小姑娘在那邊忙來忙去,又是車軲轆似的雙腿,對比說壹句做壹事的林守壹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但是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看著她,就像看到壹個美好的春季。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又說道:“但是妳總覺得哪裏不對,是不是?”
  陳平安嗯了壹聲,“自從上次跟我聊了關於武學的事情後,壹口氣說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後,好像她不太愛說話了。”
  阿良問道:“妳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麽期望的話語,比如說妳希望她以後可以成為怎麽樣的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滿臉震驚。
  阿良大概也是不想無意間言語傷人,難得小心醞釀措辭,幹脆停下腳步,蹲在河邊,輕輕丟擲石子,在少年蹲在自己身邊後,阿良輕聲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壹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但是李寶瓶不壹樣,雖然現在還小,第壹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可第二點,她是已經適用了,妳將妳陳平安當做了依靠,所以妳的壹句無心之語,壹件無心之舉,都會讓小姑娘深深放在心裏,話語這東西,很奇怪,是會壹個壹個字壹句壹句話,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可能妳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究、酸秀才,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輕輕呼出壹口氣,“是我的錯,我當時怕她沒信心走到山崖書院,就說了我希望她能夠成為壹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錯’?陳平安,妳錯了。”
  少年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少年,只是懶洋洋望向平靜無瀾的河面,“妳只是沒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錯了。”
  少年更加納悶,這兩者說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結果,不還是壹樣的嗎?
  阿良終於轉頭,似乎壹眼看穿少年的心思,搖頭道:“很不壹樣。知道為什麽天底下的好人,壹個比壹個做得憋屈嗎?比如齊靜春,妳們認識的齊先生,明明可以更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後的結果,就只是那麽窩囊憋屈?等到妳環顧四周,好像那些個壞人,卻又壹個比壹個活得瀟灑快活,比如妳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兩個仇家,正陽山護山猿,老龍城苻少城主,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後,確實會過得很舒心,壹個地位崇高,躺在功勞簿上享受尊敬,壹個野心勃勃,誌在北方。”
  阿良看著陷入沈思的少年,灑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妳千萬不能做了好人,沒有得到回報,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復,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能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當好人了。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臉色嚴肅,加重語氣,重復最後壹句話:“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笑了起來,重新變成那個萬事不掛心頭的浪蕩子,“當然,李寶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在回報妳,妳可別想岔了。”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阿良點點頭,“所以我才願意跟妳說這些。”
  他幹脆壹屁股坐在地上,橫放竹刀在雙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講道理的,我的道理……”
  阿良略作停頓,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綠色竹刀,“以前在劍,如今暫時在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頭不大,也會戴著那頂不起眼的竹篾鬥笠,他隨手扶了扶鬥笠,“如果妳的性格不對我的胃口,哪怕那根簪子意義跟我之前想象那般重大,哪怕妳是齊靜春挑中的人,我也不會跟妳嘮叨這些話,大不了把妳送到大驪,心情好的話,直接把妳丟到大隋就是了,對我來說,有什麽難的?”
  這個嬉皮笑臉的漢子認真起來,別有風範,雙手輕輕拍打竹刀,“對我阿良來說,人生於天地間,路要自己走,話要自己說,人要自己做。我覺得妳陳平安,也該這樣,不壹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桿夠直,拳頭夠大,骨頭夠硬,更要劍術夠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來,“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夠久!”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阿良,雖然有些聽明白了,有些還不是很懂,但我都會記在心裏,以後遇到什麽事情,都會拿出來好好想壹想。”
  阿良點點頭,欣慰道:“這就很夠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幾步,突然轉頭說道:“陳平安,我帶的幹糧吃完啦。”
  說完之後,阿良就快步離去,走向李寶瓶朱鹿那邊,嚷嚷道:“開飯沒,開飯沒?!”
  留下壹個沒回過神的少年。
  說來說去,繞這麽大壹個圈子,這家夥就是為了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
  陳平安笑著跟上。
  ――――
  有壹天黃昏,壹行人遠遠經過壹片綠意蔥蔥的山間竹林,紅棉襖小姑娘扯了扯陳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邊,小聲問道:“小師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著趕路的少年嗯了壹聲,繼續埋頭趕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見到阿良所謂的驛路了,大驪朝廷的官道。
  小姑娘默不作聲,顛了顛身後的背簍,仍然緊緊跟在少年身後。
  夜裏睡在朱鹿搭起的狹窄牛皮小帳篷裏,小姑娘想起壹事,撅了撅嘴,有些委屈,最後告訴自己小師叔已經很好啦很好啦。然後沈沈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貪睡,怕耽誤了小師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雙小師叔幫她做的草鞋,結果小姑娘剛鉆出帳篷,整個人就呆住了。
  就在帳篷外,放著壹只漂漂亮亮的綠竹小書箱。
  小姑娘楞了很久,然後壹下子就嚎啕大哭起來。
  忙了壹晚上的少年正在遠處昏睡,被哭聲驚醒後,趕緊起身跑過去,站在小姑娘身前,陳平安壹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摸著腦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為小丫頭天壹亮看到小竹箱後,會高興呢。
  看到李寶瓶這麽傷心,陳平安真是心疼得厲害。
  小姑娘閉著眼睛哭了很久,睜眼看到陳平安之後,壹下子止住哭聲,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陳平安,哽咽道:“小師叔,對不起!”
  陳平安只好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腦袋,“不哭不哭。”
  小姑娘只是哭,傷心壞了。
  陳平安柔聲道:“不喜歡小竹箱?是小師叔做得不好看?沒事沒事,下次可以改樣子,沒辦法,小師叔以前只見過壹次小書箱,以後到了外邊的熱鬧地方,再見著了好看的書箱,妳告訴小師叔……”
  小姑娘擡起頭,滿臉淚水,“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喜歡了!”
  可似乎越是喜歡,小姑娘就越覺得自己沒良心,越對自己的小師叔心懷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看小師叔。
  陳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語,壹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著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李寶瓶,知道嗎?小師叔能夠陪妳壹起遠遊求學,真的很高興,只是以前沒有跟妳說過,所以現在小師叔跟妳說了,如果妳還能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竹子書箱,那小師叔就更開心了,真的,不騙妳。”
  小姑娘緩緩擡起頭,但是雙手還是蒙住臉,她只敢露出指縫,悄悄露出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師叔不騙人?”
  少年眼神清澈,點頭道:“小師叔也會騙人,但是不騙李寶瓶。”
  小姑娘迅速拿開手,笑容燦爛。
  又是少年印象裏的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所以少年也很笑容燦爛。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
  小師叔和小姑娘尤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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