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圍殺之局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長條青石鋪就的街道兩頭,有兩人相向而行,陳平安和棋攤子剛好位於居中位置。
陳平安左手邊是壹位面罩白紗的女子,衣石青色衣,紅錦裹身,系以玉帶,懷抱壹只琵琶,身子妖嬈,搖曳生姿。
右邊是壹位身高八尺的漢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結,卻穿了條粉色長褲。
這壹雙男女,怎麽看都不像是跟雞鳴犬吠作伴的市井百姓。
那漢子殺氣騰騰,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揚戰意,盯著那個手拿朱紅酒壺的家夥,比起尋常南苑國青壯男人,個子還要略高壹些,雖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麽少年郎了。
漢子朗聲笑道:“外鄉人,我叫馬宣,來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給了壹個粉金剛的綽號,昨兒有人花了黃金千兩,要買下妳的腦袋,還說妳武功深不可測,別看長得面嫩,極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頭壹起,今兒妳是自盡,好留個全屍,還是給我雙拳砸得粉碎?”
漢子嗓門大,壹番言語說得震天響,棋攤子那邊,眾人嘩然,顧不得棋盒板凳,四處逃散。這可是要當街殺人,他們哪敢湊熱鬧,按照狀元巷老壹輩人神神道道的說法,南苑國京師歷史上,有過幾次江湖高人的廝殺,打得天翻地覆,幾座大坊直接就給打成了廢墟,事後身穿披麻戴孝的門庭,少說也有幾百戶人家。
透過輕薄面紗,瞧著那些鳥獸散的街坊百姓,女子嘴角翹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殺人割人頭。
但是女子驀然停下了挑弦動作,嫣然壹笑,“既然這位公子不喜歡助興,奴家就不多此壹舉了。”
原來那個白袍外鄉人盯上了她,感覺像是她只要敢手指觸弦,他就會撇下那個粉金剛,先盯上她。
她是來幫著老相好壹起掙千兩黃金的,可不是來擔任吃力不討好的廝殺主力,之所以願意接這筆買賣,就在於她和粉金剛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絕佳搭檔,壹人近身廝殺肉搏,壹人遠遠牽扯襲擾,天衣無縫,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師,兩人配合,哪怕打不過,也能逃得掉。
陳平安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那個仙子樊莞爾所謂的謫仙人,現在又有人出價黃金千兩,於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這麽兩個滿身血腥煞氣的家夥,如果不是自己阻攔,恐怕那些四處逃竄的百姓就已經死了。
相較於聲勢嚇人的魁梧大漢馬宣,陳平安註意力更多還是在女子身上。
那支以整塊紫檀制成的華美琵琶,落在陳平安眼中,又有玄機,琵琶弦附近,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和濃如墨汁的死氣,相互纏繞,向四周散發流溢。
只是琵琶上沒有任何怨靈厲鬼產生,陳平安對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地的經驗,死於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氣凝聚,應該會有靈異古怪產生才對,就像在那飛鷹堡。
那個枯瘦小女孩坐在墻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著“誰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於為何不跟隨那些百姓壹起逃入遠處街巷,她先前不是沒有猶豫,但是總覺得待在這邊,更安心壹些。
陳平安問道:“我如果出兩千兩黃金,妳們能否告訴我幕後主使?”
女子低頭掩嘴,嬌媚而笑,由於懷抱琵琶,做出這個動作後,胸脯便被擠壓得厲害了。
那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熱,笑罵道:“騷娘們,幾年不見,見著了俊俏男子,還是走不動路!做完這樁買賣,咱們找個地兒打架去,能不能便宜壹些?壹次就要百兩黃金,天底下誰吃得消?”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沒得談?”
那漢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擰下的腦袋,我們再來談,該說不該說的,大爺都告訴妳,咋樣?”
抱琵琶的女子緩緩而行,在距離陳平安尚有百步之遙,就停下身形,她輕輕搖晃手腕,蓄勢待發。
馬宣猛然壹蹬,腳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不足壹丈,粉色長褲緊貼大腿,由於速度太快,發出獵獵聲響。
壹丈距離而已,那個像是被嚇傻的家夥依然壹動不動,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頭發騷,死不足惜!”
不再保留實力,壹拳驟然加速,砸向陳平安頭顱。
陳平安心思急轉,不耽誤躲避這壹拳,身體輕飄飄後仰倒去,雙腳紮根大地。
這邊的純粹武夫,貌似膽子有點大啊。對陣迎敵,還有閑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壹口氣用完,在新舊交替的間隙之間,被對手抓住破綻?
壹拳落空,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氣全身,雖然是外家拳的宗師,可小心起見,仍是害怕自身橫煉的體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棄了攻勢,全部轉為防禦,氣走周身竅穴之後,肌膚熠熠生輝,像是塗上了壹層金漆。
陳平安壹腳向上踹去,踹中馬宣腹部,整個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壹個擰轉翻身,陳平安猛然站直,腳步輕挪,左右各自搖晃了壹下,恰好躲過四根凝聚成線的“琴弦”。
女子以撚、滾、挑三勢,右手五指眼花繚亂,琵琶卻無聲無息,但是身前有壹絲絲晶瑩亮光驟然出現,轉瞬即逝。
陳平安在街道上飄來蕩去,每次都剛好躲過琴弦迸發而出的冷冽絲線,那些如鋒刃的絲線,在空中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像是幾十張強弓激射而出的連珠箭,籠罩四方。
馬宣使了壹個千斤墜轟然落地,雙手作錘狀,兇悍壓下街面。
顯然女子也在時刻關註著馬宣的動向,掐準時機,在馬宣落下之時,從琵琶那邊激蕩而出的絲線,就緩了緩,以免耽誤了馬宣的進攻勢頭。
陳平安在原地憑空消失,魁梧大漢楞了壹下,拳勢已經來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長臂如猿的馬宣屈膝砸地,以半蹲之姿,拳頭觸及大地,砸得青石板不斷碎裂飛濺。
陳平安出現在馬宣身側,壹手按住馬宣肩頭,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馬宣轟然下沈,雙膝沒入青石條板。
馬宣怒喝壹聲,想要頂開那只重達千鈞的手掌,但是那人只是再壹按,就壓得他壹屁股坐在地上,肌膚上那層意味著壹身橫煉外功幾乎已至江湖巔峰的金色,竟然開始自行消散,體內氣息,開始不由自主地絮亂流轉,馬宣給驚駭得肝膽欲裂,魂飛魄散。
經過“切磋”。
陳平安終於發現壹個真相,這名走外家拳路數的武夫,體內那口純粹真氣,太散了。
壹身外泄流淌的氣勢和拳意都是真的,實打實的武道煉氣境界,但就像壹棟屋子,棟梁的木材不夠好,尋常的風和日麗,不會有問題,可壹旦遇上真正的大風大雨,就容易撐不起來,垮塌下去。
壹口氣,雜且亂,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與“純粹”不沾邊,反而像是壹名武夫走了練氣士的道路。
那名懷抱琵琶的女子,幹脆就停下了十指動作,面紗後有壹聲幽怨嘆息。
雙方實力懸殊,這次她和馬宣算是撞到鐵板了。
眼前這位貌似年輕的白袍公子哥,極有可能是無限臨近“天下十人”的隱世大宗師。
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後又壹位橫空出世的天之驕子?要壹統江湖?
還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調教出來的嫡傳弟子?是為了針對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殺手鐧?
形勢壹團亂麻。
琵琶女子心中也是如此。
自己和馬宣不該摻和進來的。
墻頭上有人輕輕拍掌,“厲害厲害,不愧是被臨時放到榜上的家夥,確實值得我們認真對付。”
女子擡頭望去,頓時如墜冰窟,墻上蹲著壹個笑容僵硬的男子,他這幅尊容萬年不變,就像戴了壹張蹩腳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發芽,這輩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臉兒,錢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稱天底下最難纏的宗師,甚至沒有之壹,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濫殺無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壹定會死纏爛打,老壹輩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雖說因為上了歲數,拳法巔峰已過,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駱駝比馬大,魔教三門之壹的某位梟雄,就差點死在他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對笑臉兒,被錢塘足足糾纏了整整壹年,差點給逼得失心瘋。
那笑臉兒蹲在墻頭上,壹手抓起壹塊泥土,輕輕拋擲,嘿嘿道:“如果還要故意保留實力,妳會死翹翹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
“對吧,馬宣?還有那個大胸婦人,對了,妳姓甚名甚什麽來著?”
被陳平安數次以手掌壓在肩頭的馬宣,壹身雄渾罡氣突然炸裂開來,氣勢比起之前,暴漲了無數。
那個懷抱琵琶的女子也戴上了壹副假指甲,泛著幽光,再無半點炫技的嫌疑,開始重重撥動琵琶弦。
馬宣反手兇悍壹拳。
陳平安伸出壹只手掌擋在身前,擋下那壹拳,身形借勢倒滑出去,雙腳像是兩顆棋子在鏡面上輕輕滑過。
在馬宣和陳平安之間,方才有兩道粗如拇指的瑩綠色絲線交錯而過,兩側墻壁崩裂出兩條裂縫。
若是陳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這次偷襲。
馬宣轉過身,先擡頭瞥了眼墻頭上笑臉依舊的家夥,冷哼壹聲,死死盯著安然無恙的陳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陳平安壹腳瞪上天,五臟六腑其實已經受了傷,壯漢對身後的女子提醒道:“騷婆娘,不來點真本事,今天咱倆很難糊弄過關了。”
女子惡狠狠道:“都怪妳,天底下哪有這麽難掙的錢!”
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裏知道這黃金如此燙手,說好了都去對付丁老魔的,本以為這個家夥就是小魚小蝦而已。”
陳平安的註意力更多還是放在那個墻頭笑臉兒。
他在試探他們,或者說試圖看穿這座江湖的深淺。
他們何嘗不是在查看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墻頭那笑臉兒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夥兒想到壹塊兒去了?”
就在此時,街巷交叉的路口,緩緩走出壹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頭簪杏花,手中拎著兩顆鮮血淋漓的腦袋。
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處,遠遠望著陳平安,笑著提起了手中的腦袋,輕輕丟在地上。
他身後又姍姍走出壹位腳踩木屐的絕色女子,她緩緩越過周仕,從泥地踩在青石板後,便有了滴滴答答的響聲,十分清脆,她手中也拎著兩顆頭顱,隨手丟在街面上。
她嫣然而笑道:“這位公子,我家師爺爺說了,只要妳交出酒葫蘆,那個孩子就能活命。不然,壹家五口可就要團團圓圓了,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國京城,壹看就是個心腸好的人,忍心嗎?”
在巷子深處的那棟宅子裏,頭戴壹頂銀色蓮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曬著太陽,旁邊有個孩子,瑟瑟發抖,滿臉鼻涕眼淚。
老人微笑道:“不用害怕,妳的天賦很好,我打算破例收妳為徒,說不定能夠成為下壹任魔教教主,哭什麽呢?沒了幾個親人而已,卻有希望擁有壹整座江湖,娃兒妳讀過些書,應該已經能夠算清楚這筆賬,再哭的話,害我分心,無法困住屋子裏的那個小家夥,我可就要連妳壹起殺了。”
老人擡頭望向遠處,“俞真意,種秋,不妨實話告訴妳們,周肥我已經答應保下,勸妳們還是先殺童青青和馮青白兩個,再來對付老夫,再說了,多出壹個外鄉人,就是多出壹份機緣,殺不殺我,已經沒那麽重要。妳們真以為我會對壹副羅漢金身動心嗎?那妳們也太小看我丁嬰了。不過我可以告訴妳們壹個天大的好消息,殺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壹條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蘆,和我身後屋內傳說中的仙人飛劍,那麽最少是十三。”
老人懶洋洋道:“不如妳我雙方都順勢改變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選擇的機會。”
大概是已經得到確切回復,老人嗤笑壹聲。
街上,陳平安環顧四周,沈聲道:“不用再算計我的心境了。”
笑臉兒和簪花郎雙方,都覺得匪夷所思,不知為何要冒出這麽壹句。
唯獨遠處壹位抱劍立於樹蔭中的中年漢子,原本壹直在打盹,這會兒睜開眼,不再有半點憊懶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