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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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千壹百零七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陳平安讓小米粒敲開門,屋內快步趕來開門的,是個身穿紫色道袍的年輕女冠,她好像是薛天君某位再傳弟子的徒弟,如此說來,她是這次造訪落魄山五宗道士
  中,輩分最低的那個了。
  看來飛仙宮的道門規矩,不輕。
  瞧見了門外的壹大壹小,朱紫綬壹楞再楞。
  壹楞是終於瞧見了早就如雷貫耳的陳山主,二楞是陳山主脖子裏騎著那個黑衣小姑娘。
  這座府邸廳堂那邊,瞧見門外的光景,便有幾個道士微微皺眉,只是很快就不動聲色。
  既然是來落魄山登門做客,主人隨便些,不拘小節,他們當客人的,總不好說三道四。
  朱紫綬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禮,也顧不得看那陳山主是否還禮,她就側身低下頭去,讓出道路。
  陳平安跨過門檻,小米粒早就漲紅了臉,輕輕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腦袋,陳平安卻笑著說不著急。
  陳平安有意無意,稍微放緩腳步,見那朱紫綬沒有跟上的跡象,陳平安也就繼續前行,走出去十數步,身後年輕女冠才挪步。到了堂屋門外,陳平安這才將小米粒放下,朱紫綬猶豫了壹下,就等在外邊,不曾想那位青衫男子轉頭,伸出手掌,示意道友先行,朱紫綬這才赧顏且心慌地快
  步邁過門檻,回到自己最靠門的座位那邊站著,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諸位道門高真。”先前朱紫綬開門的時候,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了約莫小半數道士,等到陳平安跨過門檻,與朱紫綬擦肩而過,又有道士紛紛起身,直到陳平安來到堂屋門口,
  就只剩下壹位少年道士依舊坐著不動,是陳平安自報名號的時候,此人才緩緩起身,依舊比所有人慢了壹拍,回了個潦草的稽首禮。
  堂屋足夠寬闊,擺放十幾張椅子還是綽綽有余的,兩把椅子還空著,自然是為此山真正主人準備的。
  陳平安笑道:“都不用客氣,我們坐下聊。”
  提了提青衫長褂,稍稍露出腳上那雙布鞋,陳平安緩緩落座,坐在薛直歲對面,小米粒與那少年道士相對而坐。陳平安伸手輕輕拍了拍身邊小米粒的肩膀,笑著介紹道:“她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周米粒,暫無道號。所以我下次去中土文廟,會請經生熹平幫她挑個好壹
  點的道號。”
  小米粒壹手拽著棉布挎包,壹手輕輕撓臉,難為情,真是難為情,她尷尬得桌兒大嘞。
  薛直歲便與那位護山供奉點頭致意,說了句客氣話,貧道在此預祝周供奉得個美好道號。薛天君再介紹起自己這邊的道士。
  許多道士頓時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米裕與那姜尚真,那般厚愛個小姑娘,原來她是位深藏不露的壹山供奉。
  越是大宗門大仙府,護山供奉越是地位超然,身份顯赫。像那龍虎山天師府內,不就有壹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作為祖庭正宗的桃符山,這次來了總計四位道士。壹位鶴背峰的修道天才,少年道容的香童,其師尊楊玄寶,她身份極為特殊,前身曾是於玄的開山弟子,兵解轉世,被於玄親自尋回山中,再次收為親傳弟子,故而楊玄寶前後兩世都是鶴背峰主人。而性格孤僻的楊玄寶潛心修道兩千載,又只收了香童這麽壹位親傳,所
  以少年曾經多次跟隨師尊,破格去往雲夢洞天修道,楊玄寶甚至多次請師尊法駕光臨鶴背峰,親自為香童傳授符?道法。
  所以在桃符山,香童是出了名的輩分高,天資高,眼界高。此外桃符山最負盛名的三座相鄰山頭,壹候峰、二候峰、三候峰,名字看似取得馬虎,意思卻是不小,這次各來壹人,梁朝冠,文霞,解姍,壹道士兩女冠,道
  齡都不大,年紀輕輕就是峰主候選。
  上宗羽化山,別稱“?山”,這條主要道脈,只來了個名字就叫“丁道士”的青年道士,出身太羹福地,學問駁雜,是公認的山上全才,壹學就會,壹會就精。下宗飛仙宮,宮主薛直歲,道號“值夜”,這位道門天君是於玄六位嫡傳之壹。所以此次出遊,他輩分、境界、身份都是最高,司職護道。薛直歲帶了兩位,再傳
  弟子魯壁魚,魯壁魚某位師妹的弟子朱紫綬。
  鬥然派,掌律道士王庭芝,帶著掌門師兄梅真的兩位嫡傳弟子,田宮和白鳳。
  經緯觀只來了壹位道士,李睦州,他是垢道人的高徒,跟上任觀主趙文敏是師兄弟。
  薛直歲壹壹介紹他們道脈法統、身份境界的時候,有起身的,有點頭的,有微笑的,也有幹脆就是閉目養神的。
  其實還有兩個年輕道士,只是此刻不在山上,孔?,王瓜,壹大早就結伴去小鎮了。
  薛直歲用上了壹張符?,告知他們陳山主已經親自登門,結果那倆道士根本沒理會。
  薛直歲也沒有強求他們趕回集靈峰,孔?和王瓜來自羽化山和鬥然派的藩屬門派。
  而這樣的藩屬宮觀、仙府門派,大概有二十來個,藏龍臥虎,陸地神仙壹大把。由此可見,符?於玄壹脈,是何等龐然大物,如何枝繁葉茂。
  陳平安其實早就翻過某位編譜官的那本冊子了,不過仍是耐心聽過了薛天君的介紹。
  等到薛直歲介紹完畢,笑望向對面的陳山主。
  這才是浩然山上宗門、譜牒修士之間壹般意義上的打交道方式。陳平安立即跟上言語,微笑開口道:“貴派是幾座天下都有所耳聞的道家大宗,我們落魄山只是剛剛有點起色的小門小派。於前輩這次讓諸君來此遊歷,蓬蓽生輝,我這個當晚輩的,誠惶誠恐,既怕慢待了諸位道門高真,又怕禮數上用力過猛,反而不美。如果不是閉關才出關,怎麽都該親自去牛角渡將妳們接上山的,再
  擺下壹桌宴席,為妳們接風洗塵。”薛直歲笑道:“哪裏當得起陳山主如此興師動眾,我輩道人,幽居山中,潛心修煉,天大地大不如閉關事大,陳山主今天能夠撥冗壹見,已經讓我們很意外之喜了
  。”接下來就是妳說壹句可曾去過某某山,我說壹句去過了,風景相當不錯,特色在哪裏,別處難得壹見。妳說壹句飛仙宮某某道觀的門口石碑如何古跡,我說壹句哪裏哪裏,歡迎陳山主有空去那邊拓碑,常年封禁外人摹拓壹事,可以無視。總之就是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雙方都好。擱陳山主跟薛宮主這麽個氣氛融洽的聊
  法,喝酒得續好幾杯,品茶得加好幾壺開水,才能不口渴。那昏昏欲睡強打精神壹般的丁道士,在陳平安落座然後開口說話那會兒,稍微搭了壹下眼皮子,聽著聽著,就好像愈發犯困了,縮了縮脖子,略作調整,找了個
  更舒服的坐姿,或者說是睡姿。其實這位太羹福地出身的年輕道士,論真實歲數,不算年輕了,畢竟有了兩百年道齡,可如果算上他剛剛躋身的仙人境,就又顯得太年輕不過,此人在陳平安進
  門之前,可以說是最有禮數的道士之壹,等到陳平安開口,他反而就覺得無聊了。
  心心念念的落魄山,原來不過如此,心神往之的年輕隱官,亦是俗人壹個。
  白走壹趟。
  那香童斜坐椅子上,單手托腮,打了個哈欠,好歹沒出聲。
  白鳳百無聊賴,擡起雙腳,輕輕磕碰。不曉得王瓜這趟下山,會不會帶點好吃的回山,早知道就陪她壹起去那槐黃縣城了。
  王庭芝,梁朝冠,解姍,他們幾個都還好,類似場面,畢竟見多了。
  可能換壹個場景,說不定鬥然派掌律祖師王庭芝、桃符山壹候峰梁朝冠就是率先開口寒暄之人。
  出自二候峰壹脈的文霞神采奕奕,自打陳山主現身那壹刻起,她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這位青衫男子。桃符山,連同其余四宗,再加上那些藩屬門派,授?道士和各家仙裔、雜役們,還有壹眾附庸宮觀廟的常駐道士,怎麽都有五六萬人之多。就有那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好事者,選出了幾個最具風神的豐儀女冠,她就有兩個關系極好的羽化山師姐、經緯觀師妹,她們就在那榜單上邊,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們壹聽說自己要來寶瓶洲落魄山,能夠見著那個陳平安,兩位平時與誰都沒個笑臉的女冠,都快瘋了,不約而同找到文霞,她們兩眼放光,爭先恐後,言語絮叨個不停,有位師姐還偷偷交給文霞壹把紈扇,說是讓她到了落魄山,就偷偷開啟鏡花水月,若是“湊巧”在路上遇見了那陳平安,最好可以沒話找話閑聊幾句……她肯定感激
  涕零,必有重謝!
  犯花癡麽,問題是妳們至於嗎?
  來之前她還不好確定此事,如今近距離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作派、嘴臉,文霞就很想告訴那倆花癡,真心不至於。
  只說陳平安劈頭蓋臉那句開場白,大概是想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什麽要給自家護山供奉去文廟、找經生熹平挑個道號……
  聽得文霞差點沒當場笑出聲,她得辛苦忍住,才能不露餡。
  她覺得可笑之余,難免大為失望,這與那種做客壹趟桃符山某某峰、就去外邊炫耀自己與誰誰相談甚歡的修士,有什麽兩樣?
  記得年少時跟著師父、師叔壹起外出遊歷,路過壹座歷史悠久的老字號宗門,那位駐顏有術的宗主聊著聊著,便說了句我上次與於道友喝酒,如何如何。
  師父還好,笑著聽著就是了。何況對方也不算騙人,確有此事。
  葉師叔當場就起身離席了,壹點面子都沒給那個仙人。
  問題是就連文霞這個壹向不茍言笑、傳道極為嚴苛的葉師叔,葉淡,榜上排第二,僅次於鶴背峰楊玄寶,連她都壹並古怪起來。
  “卓哉葉處士,皎皎凈如練”,說的就是她這位至今還沒有道侶、甚至拒絕過數位上五境男子的葉師叔。葉淡煉化有壹張祖師爺親自賜下的至寶符?,說是遠古遺物,道法高如祖師於玄,也只是將其煉化到更高壹層,傳說壹經祭出,符出如龍,有那“青綾三萬尺”的
  說法。
  葉師叔吩咐過她,讓她到了那座落魄山,看看他是怎樣壹個人物。
  回到二候峰,記得告知壹聲。
  在二候峰,只要葉淡願意說話,可比峰主還管用。文霞當然不敢不當回事,所以這次登山,她比誰都更期待與陳平安見面。
  在那二候峰後山的茂密竹林中,對青山如面壁,美人獨倚幽篁。
  女冠幽居,黃卷青燈,窗影幢幢,風過竹林如山鬼喑喑。明明是壹處形勝道場,只因為主人的性子太過清冷,常年閉門謝客,卻像陰森森鬼宅壹般。
  葉師叔在元嬰境瓶頸時,曾經去過劍氣長城,文霞是知道的,去過戰場,被蠻荒妖族偷襲,葉師叔為此身受重傷,她也清楚。
  只不過那是大幾百年前的舊事了,照理說,與僥幸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沒有任何交集才對。
  既然素未蒙面,何必如此重視?
  文霞心中嘆息壹聲,大概是正因為沒有見過,清高如葉師叔,才會對陳平安感到好奇吧。
  文霞猜測葉師叔真正在意的,興許根本不是陳平安這個人,是那地名的劍氣長城,是那頭銜的隱官?
  果真如此,就可以稍微理解葉師叔的反常舉動了。
  田宮雙手插袖,看似“目視前方”,安安靜靜聽著陳山主與薛天君的廢話,實則道士早已神遊萬裏,雙手藏在袖中掐訣不停,不動聲色做道門功課了。
  如果說上宗羽化山,是以“匯總天下符?、力爭以量取勝、沒有任何缺陷”作為修道宗旨。
  那麽下宗之壹的鬥然派,就是單取壹個“攻”字。所有祖師堂秘傳符?,無壹例外,都走攻伐壹道。作為鬥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田宮跟師妹白鳳是截然不同的修行路數,後者屬於天賦異稟,能夠靠著“吃”符漲道行,誰都羨慕不來,所以白鳳也是整個鬥然派最遊手好閑的壹個,沒有之壹。田宮卻是壹個癡迷畫符、將閉關當作吃飯喝水,以至於師尊梅真需要專門給弟子安排壹位護道人,常年只做壹件事,就是時不時提醒田宮可以出關了,需要休息壹段時日了,修道不必如此聚精會神,可以適當懶散些,既然中土神洲那些山水形勝,逛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去別洲遊山玩水嘛,比如南婆娑洲的那個靈寶派,他家符?也是不差的,於祖師經常說靈寶派壹脈的道統符法,其實是被所有人小覷了,其法,師承遠古,其道,大有淵源,只要
  是畫符的道士,走過路過不可錯過。
  田宮卻對此不以為然,自家大符尚未學完,去什麽南婆娑洲,訪什麽靈寶派。
  這種舍近求遠,只會讓自己距離大道更遠。繞“道”而行,浪費光陰,註定得不償失。
  他那位掌門師尊對此無可奈何,不過對於這個得意弟子的說法,大概心中是深以為然的。
  確定好人山主當下不忙了,小米粒趕緊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好人山主,那個中土文廟,那啥道號?不會是真的吧?”
  她不想要什麽道號啊,她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啞巴湖大水怪,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號,容易道號跟綽號打架。
  陳平安笑著回答壹句,“嚇唬他們的,我這是顯擺自己跟經生熹平關系好、在中土文廟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釋重負,心裏偷著樂,哇哈哈,美滋滋。就說嘛,這麽大事兒,好人山主怎麽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靈峰,唯壹壹個喜歡單獨閑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過山腳那邊,與那看門人仙尉閑聊了盞茶功夫。
  他還是今天堂上聽得最認真的壹個人,這位經緯觀道士坐姿端正,聚精會神,從頭到尾,壹字不差聽了個全部。
  要知道他的師尊垢道人,與鶴背峰楊玄寶壹般無二,都是於玄嫡傳,所以李睦州的輩分,很不低了。
  何況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余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師兄趙文敏卸任觀主壹職之後,接替觀主的,就是這個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嬰境,所以他聽到趙師兄打算讓自己接任觀主,可謂措手不及,連連搖頭,如何都不敢答應此事。
  哪有壹個元嬰境住持經緯觀事務的道理,其余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經緯觀,李睦州無比在意。但是趙師兄當時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師爺,說上次在中土文廟,祖師爺已經點頭,認可了此事,妳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當面駁回祖師爺的決定。李睦州還真有
  此想法,結果立即回神,祖師爺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經身在天外星河了,如何“當面”怎麽駁回?
  趙師兄大笑不已,使勁壹拍師弟肩膀,“擔子不輕,哪天師弟覺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臉皮薄,寄信壹封給師兄,到時候我們再議新任觀主人選。”
  李睦州實在是推脫不得,只好勉強為之。陳平安看了眼那個正襟危坐的經緯觀道士,以心聲說道:“小米粒,妳隨便找個由頭,比如就說要巡山去了,先離開這邊,我要跟他們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了。沒
  辦法,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足足壹千顆金精銅錢,我得認真對待幾分了,可不能讓於道友覺得陳道友待客不周。”
  伸長腳背、腳尖剛剛觸及地面的小米粒壹聽這個,如獲大赦,她終於不用連雙手都不曉得擺在哪裏嘞。
  她以心聲著急說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醞釀壹會兒措辭,場面話,不太熟,保證下次壹定比這次好,不過這種保證不作保證,嘿。”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說道:“那這次我先幫妳編個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說,不用保證什麽。”
  小米粒眼睛壹亮,小雞啄米。如果不是這裏外人太多,她得給好人山主豎起個大拇指。
  陳平安笑問道:“今天這種事情,覺得煩不煩,怕不怕?”
  小米粒認真想了想,“不煩不煩,半點不煩,如果兩邊都坐著自家人,那就半點不怕,今兒有壹丟丟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陳平安嗯了壹聲,柔聲道:“下次喊上掌律長命,或是周首席,妳只管坐在我們中間不說用話,認認真真發個呆就行了。”
  小米粒偷偷咧嘴,開開心心道:“‘這次’還沒結束,我就想著‘下次’早點來嘞。”
  陳平安笑著開口言語道:“周供奉還有事要忙,需要先行離開。”小米粒滑下椅子,雙腳站定,規規矩矩打了個道門稽首,告罪壹聲,緩緩走出屋子,跨過門檻,到了府門那邊,黑衣小姑娘不忘轉身打了個稽首,她這才轉身離開,出了宅子,小姑娘伸手撥了撥汗水打濕的幾縷頭發,長長呼出壹口氣,她正要準備撒腿飛奔向竹樓那邊,卻發現周首席和余米就站在不遠處,還幫她從好人
  山主的私宅竈房那邊,拿回了金扁擔和綠竹杖,前者與她笑著招手,後者朝她豎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臉,挺起胸膛,大搖大擺走向他們,伸手接過綠竹杖和金扁擔。
  米裕以心聲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著隱官大人壹起待客了,這種大場面,都不緊張?”
  小米粒輕聲道:“緊張,咋個不緊張,緊張得我都快要牙齒打架了,故作鎮定,都沒記清楚好些事情。”米裕會心壹笑,別看小米粒這會兒滿頭大汗,其實每次巡山時遇到某某道士的情形,壹身道袍之外的所有裝飾細節,怎麽個站位,他們走在道路上的先後順序、
  相互間拉開距離長短等等,她都記得壹清二楚。不然妳以為落魄山頭號耳報神的綽號,是怎麽來的?
  老廚子曾經問過小米粒,怎麽會有這種細致觀察的好習慣。
  小米粒毫不猶豫就給出那個答案,以前在啞巴湖,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記得他們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記得我第壹次有資格參加玉圭宗祖師堂議事,緊張得壹坐下,就想趕緊起身去茅廁,憋得難受。”
  米裕笑道:“我第壹次出城頭,手抖得厲害,出劍就不穩。”
  結果就是直接給壹頭妖族畜生開膛破肚了。其實米裕本來是想要將其當頭斬成兩半的。
  米裕覺得太過丟臉,略微思量壹番,就決定變豎斬為橫切,幾次出劍橫掃,很快就熟悉了。
  姜尚真突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小米粒,還記不記得,陳山主在裏邊,是怎麽稱呼於老真人的?”
  小米粒皺著眉頭,迅速心算壹番,說道:“五次‘於前輩’,六次‘於老前輩’,兩次‘符?於玄’。就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們山主還是太客氣啊。”
  他也是當過峰主、宗主的人,還以家主身份管著壹座雲窟福地很多年。
  於玄為何這麽興師動眾,搞出這麽大的動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問道:“有說法?”
  小米粒豎起耳朵。
  姜尚真笑著說了句奇怪言語,“徒孫懂事於前輩,徒孫無禮於道友。”
  米劍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對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著恍然。
  那座府邸那邊,出現關門的細微聲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夠高,所以都聽得見那點動靜。米裕沒在意,姜尚真卻是忍了又忍,終於還沒能忍住,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算不上,那幫仙緣深厚的修道天才,個頂個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這壹關門,傳道道士,道士觀道,大概不會太久之後的將來,今日憤懣憋屈者,來日暗自慶幸不已?籠統言之,能算是壹樁山上美談吧?我們山主還是仗義啊,壹向買賣
  公道,童叟無欺。如果不出意外,於老真人會覺得給出壹千顆金精銅錢,不虧,還有賺?”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謹慎性格和行事作風,收了錢,滴水不漏待客壹事有何難?
  看來是懶得東壹榔頭西壹棒子,幹脆做筆壹錘子買賣了?
  由此可見,山主如今確實很忙,閉關壹事,千真萬確。
  這讓周首席愧疚萬分,自己幫不上山主什麽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難怪好人山主專門叮囑我壹句,等到走到大門的時候,可以不用關門。”
  米裕疑惑道:“周首席,啥意思?”姜尚真笑著解釋道:“具體過程,回頭妳自己去問隱官大人,反正就是本來可以‘妳客氣、我和氣,雙方見了面就道別’的萍水關系,只因為山主收了那筆錢,良心
  上過意不去,只好勞心勞力些,必須硬著頭皮,拗著性子,與那幫外人說幾句……狂話?”
  米裕心中好奇萬分,還想多問些,周首席已經大手壹揮,“走,喝酒去。”
  府邸廳堂那邊,陳平安扯起青衫長褂,翹起腿,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手腕壹擰,多出旱煙桿,開始自顧自吞雲吐霧起來。
  這壹連串古怪動作,讓薛天君都壹頭霧水,更不提其余面面相覷的道士了,以至於那個丁道士都睜開眼,望向那青衫男子。
  陳平安瞇起眼,微笑道:“關了門就是壹家人,我可就要幫著於道友,與諸位學道之人,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自家話了。”
  ――――
  山門口那邊,趁著輪到岑師傅教拳的光景,鄭大風著急忙慌又往集靈峰山腳跑。
  實在是擔心那幾個丫頭片子,會與後山曹鴦壹般,錯付了癡心在大風哥身上。
  否則他為何故意脫了布鞋摳腳熏人?不如此作踐自己,天曉得要欠下多少情債!
  他喜歡的,終究還是金翠城鄭清嘉、青裙婦蕭娘那般女子啊。
  到了山腳,陳靈均正坐在桌旁,蹺二郎腿嗑著瓜子,必須與那仙尉道長致謝幾句,只是話不多說,說多了就見外。
  鄭大風拿起桌上水壺,給自己倒了壹碗水,再調侃壹句,“青簡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帶下酒菜的。”陳靈均後知後覺,好不容易想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便瞪了壹眼亂比喻的大風兄,哪有妳這麽調侃我朋友的,只是青衣小童很快就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哎呦餵
  ,肚子疼。
  白景前輩終於舍得重新返回跳魚山幫忙傳道,這讓總算可以回到拜劍臺的老聾兒,得了個片刻清凈。老聾兒在這落魄山,既要在拜劍臺給弟子幽郁傳授劍術,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壹籮筐怪話,還要時不時解答袁化境幾個疑難問題,先前更要去跳魚山,給壹幫小
  崽子當什勞子的傳道人,壹個個神色恭敬,大氣都不敢喘,瞧老聾兒就跟給廟裏塑像敬香差不多,這讓老聾兒非但不覺得舒坦,反而別扭至極,渾身不自在。
  到底不如劍氣長城多矣,想當年,每次出門,去那城頭參加議事,還是很受孩子們歡迎的,氣氛火熱,唾沫四濺的。
  這才來落魄山幾天,就這麽被使喚了,隱官大人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拜白玄所賜,袁化境已經知道這位甘棠供奉的身份,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老聾兒,唯壹壹位妖族出身、卻能躋身巔峰十劍仙之列的老劍仙。所以袁劍仙問起問
  題來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閉關壹事就壹拖再拖,半點不著急了。
  檐下壹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詢問老聾兒,當年以蠻荒修士身份,獨自仗劍登場頭,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結果如何,與老大劍仙交上手了嗎?不用那老聾兒扯東扯西,白玄就已經幫著回答了,“蠢丫頭盡問些蠢問題,老聾兒修道資質不行,廢物壹個,他那點劍術,跳起來都夠不著老大劍仙的膝蓋,交手
  什麽。單什麽挑,問啥劍,交個屁的手。”
  “老大劍仙只需要站著不動,翹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聾兒碾死了。”“只等老大劍仙鞋底板觸地,啪嘰壹聲,城頭開出朵血花,老聾兒就算交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聾兒活蹦亂跳到了曹師傅的落魄山,說明當年老大劍仙鞋下留情了唄
  。”
  老聾兒笑呵呵沒說什麽。
  納蘭玉牒也有問題想不明白,“按照這個說法,老聾兒總不能是自己壹架沒打,就主動要求留在劍氣長城吧?”
  老聾兒笑瞇起眼,不願給出那個真相。說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樂也罷,哪怕是在徒弟那邊,都沒說此事。
  這壺好酒,舍不得喝。
  壹棟茅屋門口,站著個被白玄壹口壹個袁劍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閑事,性格再孤僻驕傲,每次碰到這種壹老幾小的“閑聊”,都會忍不住旁聽幾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壹位飛升境老劍修,被幾個孩子這麽埋汰,為何半點不生氣?是老前輩境界高了,胸襟就廣?
  那個叫白玄的,資質確實好,如今就已經是壹位觀海境劍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號龍聲的甘棠前輩,壹位飛升境,還是劍修!
  擱在任何壹座天下,不是走到哪裏就恭維到哪裏?
  老聾兒心湖響起壹個聲音,“壹般供奉,趕緊去跳魚山,頂替我給那幫孩子傳道壹二,次席供奉要在集靈峰看個熱鬧。”
  老聾兒面色悲苦,趕緊從壹張竹椅站起身,心聲言語卻是歡快的,“好嘞,白景前輩,我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聾兒壹步縮地至跳魚山,袁化境猶豫了壹下,就去那邊檐下坐下。
  白玄習慣性拎著壹只紫砂茶壺,提梁壺形制,裏邊泡著枸杞茶。
  白玄仰頭喝了壹口茶水,打了個嗝,老氣橫秋道:“袁劍仙,有事要問?無妨,妳我關系不差,白某有問必答。”
  之前裴錢來了趟拜劍臺,白玄瞬間呆若木雞,不愧是九個同鄉孩子裏的扛把子,頗有急智,就說自己不練拳了。
  裴錢壹臉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腦袋,笑著問他壹句,“這麽好的練拳資質,半途而廢,不覺得可惜嗎?”
  白玄縮了縮脖子,說自己最近必須專心練劍,否則就會被柴蕪拉開太多境界,過段時日再把拳腳功夫重新撿起來。
  壹想起這個糗事,白玄就英雄氣短。
  不過聽陳靈均說如今來了個問拳輸過裴錢的,姓溫什麽的,武學境界尚可。來這邊,屬於愈挫愈勇,這不直接找上門問拳來了。
  白玄壹聽就來勁了,壹條響當當的好漢啊,拳法不高膽魄壯啊!白玄就想要偷摸過去,碰個頭,讓對方錄個名,共襄盛舉。
  不過奇了怪哉,裴錢這個半點不講武德、說壓幾境全是騙人的家夥,到了明明只是她師妹的郭竹酒那邊,就很好說話啊。
  袁化境笑問道:“白玄,我有個問題,壹直想不通。甘棠前輩既然是飛升境,為何在劍氣長城,相對名聲不顯,排名不高?”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的排名,老聾兒確實靠後,名次好像跟納蘭燒葦,陸芝當鄰居。白玄搖搖頭,“袁劍仙啊,平時覺得妳腦子挺靈光的,原來是裝得像,這問題問得好沒道理,老聾兒就是個外人啊,要求他太多,豈不是顯得我們劍氣長城沒本事
  ?我們劍氣長城也不差老聾兒這壹境兩境的放水。”
  納蘭玉牒點點頭,“這個賬,算得沒毛病。”
  姚小妍小聲問道:“白玄,妳如今都是觀海境瓶頸了啊?”
  白玄沒好氣道:“妍啊,這就是妳年紀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個觀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驚小怪?罵人不帶臟話是吧,跟誰學的?”
  睡了個懶覺的郭竹酒站在壹棟茅屋門口,她看了眼在那邊裝大爺的白玄。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認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練劍,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穩紮穩打就可以了,曹師傅對妳期望不低的,妳以後肯定比我強。”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資質好,否則也不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只是妳為何會覺得她肯定比妳成就更高?”
  他倒是覺得白玄以後的劍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白玄用壹種很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袁化境,“我飛劍品秩太低,在劍氣長城,肯定活不過二十歲。來了這邊,可以想壹想明天,至於後天就算了,沒必要想太遠的
  事情。如果沒有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是去了飛升城,總是要時常出去歷練和涉險的,那我就連‘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郭竹酒猶豫了壹下,以心聲說道:“我師父,其實很想把妳帶在身邊,親自教妳劍術。但是妳當時不願意跟誰拜師,師父還遺憾來著,但是更加高看妳壹眼了,師父親口說妳以後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妳沒關系。所以妳將來在某某境界的時候,落魄山這邊會安排誰給妳秘密護道,師父早就心中有數了,所以妳不必氣餒,明天後天大後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劍修白玄,都可以想壹想,必須好好想壹想了。這些事情,師父沒讓我說,我只是瞅著妳心境不對,
  根本不像個純粹劍修,提醒妳幾句。”
  白玄蹦跳起身,問道:“真沒騙我?!”
  郭竹酒反問道:“騙個小傻子好玩嗎?”
  白玄壹時語噎,忍了。
  畢竟郭竹酒進過避暑行宮,正兒八經的隱官壹脈劍修,她確實不笨的。郭竹酒說道:“回屋練劍,早點破境。妳這個歲數的觀海境,在我們那邊不算茫茫多,卻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個不稀奇的事。之後哪天,閉關之前,妳這個觀海境瓶頸,好好想壹想,周首席為何將妳拐出密雪峰,壹起跨海遠遊,記得再仔細回想壹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壯闊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龍城,是否登
  高望遠,當妳回看大海那壹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圓眼睛道:“這些事,都是姜老哥與妳私底下說的?”
  郭竹酒沒好氣道:“妳是豬腦子麽,需要說什麽,我猜的。”
  白玄壹手拎著提梁壺,壹手五指攤開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沈聲道:“龍門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麽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沒有壹種天下無敵的氣勢了。”
  方才瞧見袁化境的視線,郭竹酒倒是沒說什麽。
  心想也是個即便到了劍氣長城、同樣進不了避暑行宮的劍修。
  ――――
  當那位陳山主大言不慚,當場說出“於道友”這個稱呼,屋內壹眾道士,神色各異。陳平安卻好像完全不清楚他們的異樣,稍稍偏移視線,望向那李睦州,“我記得經緯觀有個垢道人,是於道友屈指可數的嫡傳之壹,死在了南婆娑洲戰場?我翻過
  文廟檔案,這位玉璞境觀主,好像拼著身死道消,也沒攢下多大的戰功?”
  有道士使勁壹拍椅把手,與那陳平安怒目相向。薛天君卻是望向陳平安的同時,與那位大動肝火的道士伸手虛按幾下,示意暫且安靜,我們不必跟著主人壹起惡語相向,對方是何用意,再多聽幾句,可能便會
  水落石出。
  陳平安則只是望向那個李睦州,“妳是那跛腳道士的親傳弟子,內心深處是怎麽個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幾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靜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聞言答道:“事實。”
  陳平安笑問道:“竟然半點不生氣?怎的,經緯觀泥塑神像,有妳壹尊在上邊吃香火?”李睦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緩緩說道:“既然陳山主是在闡述事實,我聽了再惱火,也不好反駁什麽。退壹步說,就算我想要反駁,境界不夠。但是不妨礙從今
  天起,我經緯觀壹脈,對落魄山,對陳山主,敬而遠之。”陳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臉上假裝沒事,其實很生氣了,但是修心養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還記得幾句傳道授業解惑之外的師尊教誨,跟為人處
  世和立身之本有關?所以不願像市井少年那般,跟個爆竹似的壹點就著,脾氣壹上來,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幹壹架?”
  李睦州站起身,緩緩低頭,打了個稽首,再起身,轉身往大門那邊大步走去。
  沒有阻攔。
  陳平安沒有攔著,薛天君也沒有開口挽留,身後大堂只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經緯觀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壹只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卻看到青衫男子,面帶微笑,雙手籠袖,站在門外?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為之。當然只是對妳而言,屋內其余道士,可能當不起此說。”
  李睦州壹臉茫然,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壹頁泛黃紙張,好像從哪裏撕下來的,遞給李睦州。
  李睦州猶豫了壹下,接過手,定睛壹看,片刻之後,將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擡起頭,問道:“請教陳隱官,妳為何不是將此物送給先前來此做客的師公?”
  壹頁紙上,寫著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劍氣長城的詳細檔案,壹筆壹筆記錄著每次戰功的大小。
  紙上內容不多,字跡……也是蒙童壹般,但是對於李睦州而言,這壹張紙,何止是重如山嶽。師父從不說自己在劍氣長城的事情,甚至就連師父去過那邊,經緯觀道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李睦州跟師兄趙文敏,只知道師父是在那邊跌境的,雖然返回浩然天下,修養多年,終於重返玉璞境,但是師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玉璞了。為此師公於玄幾次想要讓師父去壹趟雲夢洞天,師父只是不肯,說名額有限,機
  會難得,要讓給那些真正的仙苗,讓給年輕人。陳平安淡然道:“當徒弟的,過了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當師父的於道友又沒去過。所以給妳這個給垢道人當徒弟的道士,我覺得更合適壹些。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好了,我如果是於道友,就是打悶棍,套麻袋,也要將弟子垢道人,先丟到雲夢洞天再說其他。不肯修煉,不願浪費洞天的道韻靈氣?那就待著好
  了。”
  李睦州心情復雜,神色古怪,這壹刻,終於將說話確實“掏心窩子”的山主,與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兩者印象重疊幾分。
  陳平安微笑道:“這邊的事情不用管,妳可以去山腳那邊,與道士仙尉多聊幾句道法。”
  李睦州點點頭,走出十數步外,才記起與那位年輕隱官道壹聲謝,猛然轉頭,卻發現陳平安依舊站在門外?!
  陳平安轉頭笑道:“妳們這些個譜牒修士啊,方才田宮壹巴掌拍下去,都沒拍碎那張材質尋常的椅子,就不覺得奇怪嗎?”“李道長,容晚輩說句難聽的,妳師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這戰場廝殺的手段,與蠻荒修士鬥智鬥力的心眼,真是……壹言難盡,在劍氣長城,積攢
  戰功不多,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年是我坐鎮避暑行宮,而不是那個舊隱官蕭?,妳師尊的戰功,肯定至少得翻壹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窩子”的言語,忍不住問道:“就連薛天君都沒有察覺?”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是位仙人,於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紙糊的境界,薛天君確是第壹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但是他現在動不了,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見那青衫男子揮揮手,李睦州只得穩住道心,下山去找那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
  天外,兩老頭湊壹堆。
  老秀才慌啊,必須給於老哥瞧瞧肩膀了,“會不會把話說重了點?需不需要我提醒幾句?”
  於玄神色認真,搖頭道:“不重不重,半點不重,罵得好,很好啊。我還覺得陳道友說輕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這個關門弟子,啥都好,唯有壹點,暫時不夠好,就是做人太實誠,缺了點心眼,行事過於正派了。”
  於玄無奈道:“老秀才,陳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當傻子,妳也把我當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壹聲,“可不能這麽講,傷和氣,傷感情了,於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卻說兩家話,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給於玄揉肩膀,老秀才問道:“於老哥,力道還可以吧?”
  於玄置若罔聞,只是專心關註人間那處屋子的動靜。說句不誇張的,提心吊膽吶。那壹屋子年輕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壹旁的老秀才猶豫了壹下,就是壹巴掌拍在於玄腦袋上。
  於玄轉過頭。
  老秀才說道:“輕了?那我力道加重幾分,於老哥,跟我客氣個啥,矯情。”
  於玄默不作聲,繼續看那屋內。
  只是剎那之間,便壹無所見了。
  於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嘆了口氣,“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於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數妳老小子做買賣最精明。”
  於玄也學老秀才唉了壹聲,笑問道:“肩膀哪兒酸,老哥幫妳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氣爽,年輕個幾十歲!”
  原來屋外壹個真身陳平安,而那屋內,那個陳平安壹手提煙桿,壹手輕輕拍了拍膝蓋,繼續在那邊大放厥詞,亂人道心。
  “學道者多如蒿如草,聞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蘭,道外證道者鳳毛麟角。”
  “於玄自有於玄證道的道理,可惜妳們不是於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門,畢竟沒有第二個於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湊巧,在座各位,妳們這些躺在祖師爺功勞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還真不壹定有資格來談什麽清濁之別、雅俗之分。”“要怪就怪妳們各自的那位師尊,祖師,太上祖師爺。於玄此生修道,過於順遂了,壹輩子全然不知‘錢’字難關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妳們這些徒子徒孫,自
  然就更兩眼壹抹黑了。”
  “擺譜?”
  “我陳平安真正擺譜的時候,是妳們眼窮,沒機會看見而已。”
  在那城外,是誰與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來了壹場各憑本事定生死的捉對廝殺,先宰了離真,再壹人在陣,劍指十四王座。
  是誰領銜避暑行宮,在那倒懸山春幡齋,妳們知道什麽叫鴉雀無聲?老子讓誰站著誰就不敢落座,讓誰坐著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廟與蠻荒天下托月山對峙,在光陰長河畔參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議事,在天外,坐鎮大陣中樞,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鄭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盤,跟妳們這幫道士,又不沾親帶故,還不許我擺擺闊,說幾句刺耳的大實話了?
  於玄故意如此安排,陳平安早就有數,心裏跟明鏡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著最燙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錢。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銅錢,壹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夠了,沒必要擺出這麽大的陣仗,浩浩蕩蕩十幾人。
  歸根結底,就是不缺錢的於老真人,來了壹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錢“買”道心,能買多少是多少。老真人可謂良苦用心,想著把他們這些天之驕子丟到落魄山,借機磨壹磨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鋒芒和傲氣,不要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壹個個總覺得自己若是如
  何,便壹定能如何,好像換個位置,頂替了誰,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規重,門風好,興許可以批量養得出、拘得住壹個表面的禮字,卻未必提得起壹個理,更難抓得住壹個道。
  於玄所求,吾家吾脈山中道士,雙眼要見青天大道,不要總盯著自己那壹畝三分地,過於計較幾個境界的快慢。
  於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經獨占浩然“符?”二字,終究未能與龍虎山趙、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拉開壹大段距離。
  所以他那幾條道脈的譜牒修士們,還不至於太過心高氣傲,等到於玄壹人趕赴扶搖洲,馳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於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種意義上,某個“於玄”卻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這個於玄,去到了羽化山、飛仙宮、鬥然派和經緯觀,去到了所有藩屬門派當中去。身材魁梧的孔?,和鵝蛋臉少女姿容的王瓜,沒有身穿道袍,都換了壹身江湖人士的裝束,他們壹起逛過了小鎮的螃蟹坊,鐵鎖井,路過那條騎龍巷,最後猶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妳看我我看妳,都等著對方率先提議,結果都不敢開這個口,壹個用眼神埋怨對方,膽識呢,遠遊境武夫的氣魄何在?壹個滿臉無奈神色,我對那位年輕隱官又不好奇,是妳覺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見對方的身影,不如來這邊看看的。王瓜思來想去,就去建議他們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壹會兒,孔?
  只得點頭,又不是要當翻墻的蟊賊,何必心虛嘛。
  可是等那真實姓氏是司徒的少女,來到了泥瓶巷那邊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幾步,又後退幾步,樂此不彼。孔?靠著拐角墻壁,揉了揉額頭,不就是妳家長輩,有位劍仙去過劍氣長城,回來後對那年輕隱官推崇倍加嘛。就算妳們家族再被稱為什麽美人窩,跟妳“王瓜”也沒半顆銅錢的關系啊。司徒積玉總不可能當月老,幫妳與那位年輕隱官牽紅線吧?再說了,如今不都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是出了名的妻管嚴?每次在自
  家酒鋪喝了點酒,就都要在門外睡覺的……
  少女自言自語道:“修道之士,積攢外功,內煉精神,當寓清於濁,須用晦而明。孔?,這種空泛的道家籠統語,有意思麽?”
  孔?懶洋洋道:“我修道沒啥天賦,年少時被發現有畫符的資質,屬於掉坑裏了,要是專心練拳,如今怎麽都該止境境了吧。”
  有人緩緩走在泥瓶巷中,向他們兩個外鄉人走來,笑言道:“沒有那麽容易躋身止境的,山巔境還有幾分可能。”
  孔?笑道:“妳說了算啊?”
  那人說道:“我說了不算,妳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嬌笑,收斂笑意,已經猜出對方身份的少女,連忙打了個稽首,“小門小派的王瓜,見過陳先生。”
  孔?本來覺得總不是任何壹個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個陳平安吧,這會兒趕忙站好,抱拳道:“晚輩孔?!”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看來於道友很看重妳們,明明不必來這裏,還是讓妳們來了。”
  兩人對視壹眼,俱是不明就裏。
  陳平安說道:“帶妳們隨便逛逛?”
  孔?可不敢點這個頭。
  他雖然是授?道士,卻更多是以純粹武夫自居,如今見著了壹位能夠讓曹慈鼻青臉腫的“前輩”,得謙虛些。
  遇見曹慈,孔?可以放大膽子,虛心請教。眼前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點頭說好,謝過陳先生。之後孔?便愈發摸不著頭腦了,這位身份極多的陳先生,真就帶著他們開始閑逛小鎮了,還邀請他們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坐,說是在壓歲鋪子買了糕點,可以再
  去隔壁,如果遇見心儀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王瓜,卻見少女額頭其實滲出汗水,顯而易見,遠沒有表面那麽鎮靜。
  孔?便心裏打鼓,總不至於,是那膽大包天假冒陳平安的貨色,準備劫財又劫色?
  白霧茫茫中,有人環顧四周,心中驚駭萬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田宮,打碎椅子,可是要賠的。”在那碧天雲海之中,不知為何會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擡起頭,只見壹只金色大手如山嶽落下,砸向頭頂,四周罡風大震,“有緣乘坐鶴背之人,當知天上風大
  徹骨寒。妳這孩子,叫童香對吧,還是叫香童來著?無所謂了,反正妳就不懂這個道理。”
  屋內不同道士,面對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壹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輕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頭,分別瞧見了於玄,薛天君和丁道士。還有那文霞,只覺得那天他們與陳平安鬧了個不歡而散,很快就乘坐龍蛇蹤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鬥然派,去了後山,在竹林瞧見了那個熟悉的婀娜背影
  ,喊了壹聲葉師叔,當那“葉淡”轉過頭來……文霞瞬間道心失守,幹嘔起來。
  被譽為太清境界的走?山,有壹處名勝古跡,停杯亭。就因為那位人間最得意,曾經在山中喝過酒。
  同樣是此山中,魯壁魚瞧見了十幾頭蠻荒天下的舊王座大妖,不同姿態在那山巔,卻用同壹種眼神,看螻蟻壹般看著自己。
  而那獨自散步的朱紫綬,卻是在涼亭內,瞧見了那位風采絕倫的人間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著與她點頭致意,說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繼續登高。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著瞬間被陳平安斬殺殆盡的滿地屍體,有那被飛劍洞穿頭顱的道士,癱軟靠著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顆腦袋的道士,擡起手想要扶住腦袋,
  卻頹然垂下。有那被連人帶椅子壹並攔腰斬斷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懟,在仇恨他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於道友心中,妳們這些人當中,最自負者是誰嗎?猜對了,是妳,薛直歲。”
  這還只是個楔子。
  真正好戲還在後頭。
  貂帽少女坐在屋頂喝酒,咱們山主真是大忙人壹個。
  屋內何止是那花開兩朵,各表壹枝。
  如同壹條滔滔江河,不知不覺中,早就分出了十數條支脈。
  陳山主以符?對符?。陳宗師以拳法對道法。
  陳隱官以劍術對符?。陳道長以雷法對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陳先生總之就是以道理講道理。
  謝狗覺得陳平安要是哪天躋身了飛升境,自己如果還沒有躋身十四境的話,還真不壹定敢說贏他啊。而那個陳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樓,坐在崖畔,頭頂坐著個蓮花小人兒,壹起悠然看雲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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