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二十三章 狹路相逢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p> 目盲老道手持桃木劍,劍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鮮紅的女鬼輕輕擰轉傘柄,獨自站在遠處山路上,給人煢煢孑立之感,她壹路行來,裙擺已是泥濘不堪,不知為何竟是沒有使用妖術,以那無形的山野瘴氣,凝聚成能夠不沾塵垢的衣衫,她身上這壹襲艷紅嫁衣,顯然是真材實料的綢緞,說不定還是出自山下店鋪裁縫的手筆。
女鬼先前往下壹抹,剝掉了整張面皮,此時手掌又緩緩往上壹擡,重新覆上了壹張蒼白無色的容顏,如山下那些待字閨中的美嬌娘,年輕秀美,若非臉色病態,其實與世俗尋常女子並無兩樣,近在咫尺,就連目盲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氣。
這種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間城池,實則早已無礙,只要不主動靠近城隍閣、文武兩廟,都不會惹來世俗勢力的鎮壓,當然前提是這類大妖願意收斂氣息,壓抑殺戮本心,不去為禍世間。
女鬼扯了扯嘴角,依舊嘴唇未動聲音自起。
“道長壹心斬妖除魔,積攢無量功德,於是妾身來了。道長所謂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來越震驚,袖中那塊內外總計四層的顛倒盤,分別針對妖怪,精魅,陰物鬼祟,山水神祇。正在瘋狂旋轉,除去精魅壹層,其余三層皆是旋轉大震,這說明眼前此物,身份復雜,極有可能生前是壹位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後化作橫行壹方的厲鬼,但是徹底墮入邪道之前,已經擁有晉升為山水神靈的資格。
目盲道人心中叫苦不叠,這比起三枝山的那頭陰險山鬼,棘手難纏了何止壹籌兩籌?老道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女鬼察覺到自己的心虛,緩緩收起桃木劍,倒持木劍以示善意,朗聲笑道:“這位小姐雖然妖氣磅礴,有坐鎮壹方通天徹地的氣象,難能可貴的是貧道以心眼觀之,小姐身上分明殺氣極少,罪孽不多,便是有壹些縈繞不去的怨氣,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殘余,不值壹提。貧道身為壹介山野散修,與這位小姐可算半個同道中人,大水沖了龍王廟,驚擾了小姐修行,罪過罪過。”
壹直仰起頭望向油紙傘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視線,死死盯住擅長雷法的遊方老道,這壹次直接張嘴說話,“小姐?沒看到我的衣飾嗎?喊我夫人!”
最後四個字,嫁衣女鬼幾乎是咆哮而出。
剎那之後,滂沱大雨,山風呼嘯。
啪壹聲。
女鬼收起油紙傘,壹手持傘,壹手輕撫傘面,動作輕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師徒三人的臉龐,不斷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妳能以心眼觀象是吧,妾身剛好帶妳回府,讓妳這個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曉得什麽叫做錐心之痛。”
老道人試圖緩和氛圍,嘆氣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沒有回旋余地?”
女鬼開始緩緩前行,壹步壹步踩在小路泥漿之中,壹手持傘,壹手提起衣裙,露出壹雙濕透的臟兮兮繡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膽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後耽誤了郎君的讀書,耽誤了他考取功名……”
說到最後,女鬼細語呢喃,眼神溫柔,那些仿佛在竊竊私語的細碎言語,在疾風驟雨之中被遮掩得壹幹二凈。
目盲道人冷笑道:“這位夫人,當真要與貧道玉石俱焚?”
老道人眼見著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數十年遊歷四方,小半個寶瓶洲都走過了,倒也不是什麽怕事之徒,輕喝道:“小跛子,只要這次能聯手退敵,貧道答應妳,讓小酒兒壹整年不用上繳符泉。”
跛腳少年點點頭,伸手握住那桿寫有“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招魂幡子,沈聲道:“可以了。”
目盲老人壹腳重重踏地,雙手皆雙指並攏,作道家法劍之勢,快速默念壹連串劍訣,最後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見那桿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突然之間,原本裹卷在壹起的幡面,變得好似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上八個字,變成慘白色,像是八位身披銀色甲胄的沙場小卒,開始聽從軍令,在幡面上跑動起來,排兵布陣。
然後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著幡面、木桿子、跛腳少年的手臂、肩頭,壹路迅猛推移,最終分別流竄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竅。
少年眼眸瞬間變成純白之色,每壹次呼吸吐納,面目七竅,皆有黑煙繚繞。
跛腳少年雙拳緊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煙滾滾,黃豆大小的雨點竟是在他頭頂三尺附近,就瞬間蒸發為水氣。
跛腳少年相比陰氣內斂的女鬼,顯然要更像壹位擇人而噬的陰物鬼怪。
嫁衣女鬼壹直在打量圓臉小姑娘,等到少年開始朝她狂奔而來,這才望向如釋重負的目盲老道人,她淡然道:“太讓妾身失望了,竟然連旁門左道也算不上,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而已。賊喊捉賊,不該死,應該生不如死。”
跛腳少年轉瞬之間就來到女鬼之前,高高躍起,壹腿掃向後者頭顱。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擋,始終壹手雙指撚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線向前。砰然壹聲。
女鬼整顆頭顱被“連根拔起”,飛向山下不知何處。
只是無頭女鬼繼續前行。
落地後的少年,又是鞭腿橫掃,只是這壹次掃向了無頭女鬼的腰部。
女鬼持傘的那只手,只以手背輕輕擋住少年力重千鈞的斬腰橫掃。
少年那壹腿竟是沒能讓女鬼手背出現絲毫移動。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彈之力,少年滯空身形擰轉壹圈後,壹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沈聲道:“降妖!”
銀色降妖二字,浮現在少年手背,然後壹筆壹畫自動拆散,最後匯聚變成了壹柄殺氣騰騰的銀色短劍,蘊含青白之光,脫手而出,飛掠直刺女鬼心口。
女鬼以雙指捏住那柄即將刺破鮮紅嫁衣的淩厲飛劍。
長不過壹尺的飛劍顫抖不已,嗡嗡作響。
女鬼的嗓音悠悠然響起,“頭顱不要便不要了,這身衣裳可不能破損,臟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後縫縫補補,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會笑話我的女紅……”
跛腳少年壹掌遞出之後,幾乎同時壹拳上勾,卻沒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頭之上,同樣掠出壹柄由幡面符字凝結而成的飛劍,顯然看似木訥,少年並不是真的癡呆。
出手殺敵,正奇相合。
壹聲大喝炸響,“賤婢鬼物,貧道這次就替天行道,沒了頭顱,壹樣要妳五雷轟頂!”
山路離地十數丈的空中,壹道白雷轟然砸下。
女鬼依舊壹手持傘,另外壹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壹把“降妖”飛劍,又輕輕擡臂,以無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妖”飛劍。
然後壹肘輕描淡寫地砸中少年額頭,後者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泥漿小路後,又倒滑退去壹丈多。
女鬼擡起持傘之手,啪壹聲輕輕打開。
白雷轟落在油紙傘頂,絢爛炸開。
站在傘下的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兩柄飛劍被硬生生從中折斷,跌落地面後,化作兩灘水銀白漿,很快就與泥濘混淆在壹起。
壹招手,頭顱飛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頸之上,血肉生長,很快就恢復原樣。
嫁衣女鬼擡起空閑的手臂,摘去頭上的壹兩根青草。
“再來!”
目盲老道心壹顫,知道再不,視死如歸,徹底放開手腳,重重呼吸壹口氣後,面容威嚴,籠罩著壹股淡黃色彩。
老道人壹腳離地,壹手握拳於腹部,重重捶打腹部,壹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壹連串朱紅色符箓。
老道人沈聲道:“噓為**,嘻為雷霆!雲上瑯瑯,仙人指路!”
女鬼手持油紙傘,嘴角扯了扯,路過重傷不起的跛腳少年,嫌他擋路,隨便壹擡腳,將少年踹下山去,但是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見。
圓臉小姑娘發瘋壹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亂塗抹在臉上,然後沖向女鬼拼命。
但是小丫頭忘了此時大雨磅礴,她又沒有目盲老道人留住符箓靈氣的仙家手腕,等到她沖到嫁衣女鬼身前的時候,其實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斷滑落的雨水而已,鮮血早已被雨水沖刷得幹幹凈凈。
女鬼隨手壹拍,打在小姑娘臉頰上,嬌小幹瘦的身軀立即騰空而起,橫飛出去,與跛腳少年壹樣,很快就壹閃而逝。
之後紅衣女鬼每走壹步,就有壹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紙傘面上,然後電光四濺,白雷碎裂。
若是有人此時從遠處眺望此山,就會看到有壹條條如白蛇的雷電,壹次次從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後在山林之間絢爛迸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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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場頭戴鬥笠就能撐過去的綿綿陰雨,毫無征兆地變成了滂沱大雨,實在是難以前行。
當陳平安提議尋找地方躲雨的時候,林守壹伸手扶住鬥笠,以免被急促雨水砸得歪斜,沈聲道:“不對勁。”
李槐扯住李寶瓶的袖子,大聲喊道:“我有點怕。”
李寶瓶教訓道:“陰神前輩不就是鬼嗎?那妳還怕什麽?”
李槐眼前壹亮,“對哦!”
反過來轉頭教訓林守壹身後的白色毛驢,“小白驢,可不許跟丟了。”
驢子打了個響鼻。
那尊陰神出現在陳平安身邊,沙啞出聲,“這裏有壹頭女鬼坐鎮周邊山水,現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穩操勝券,她來歷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時和別處,我可以將其擒拿,但是此時此地,很懸。”
陰神小心翼翼環顧四周,解釋道:“在山海譜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會有自己的山頭地界,或者說是轄境,在自己地盤上與人廝殺,就會擁有天時地利的顯著優勢。除此之外,朝廷並未指定神祇的山脈河流,即便有實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各種精魅,能夠脫穎而出,但是想要擁有類似儒家的學宮書院、道家宗門府邸的道場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戰場遺址,比登天還難,這不單單是修為雄厚就能有的,還需要莫大的機緣。可天道對於我等陰物,從來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據壹塊地盤,無異於世俗王朝的藩鎮割據,談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語道:“這位陰神前輩,生前肯定也是讀書人。”
陰神語氣深沈,指了指所有人的腳下山路,“壹個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處領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經不亞於壹地山神了,說不定同時還兼任著河婆身份,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再就是妳們腳下,壹開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術法,走在了她暗中鋪設的‘黃泉路’上。我是陰物之身,能自由進出,可是壹旦想要強行帶妳們走出這條路,說不定就會重創妳們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壹淡然道:“陰神前輩,既然妳跟她打架打不贏,我們走又走不掉,怎麽辦?”
陰神沈聲道:“等她現身再說,放心,我絕不會讓妳們受傷。”
他有些愧疚,後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氣之中,壹意孤行的逆流而上,雖然事後對於修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說是好處不可估量,可問題是當下,自己的道行,折損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計,她極有可能壹開始的目標,就是陳平安壹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師徒三人。
那些長達幾裏山路的白紙燈籠,根本就是引誘他去壹探究竟的障眼法。
陰神心情復雜,那目盲道人修為不高,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陰神說道:“妳們全部站到我身後。”
很快這尊陰神站在小路最前方。
陳平安和林守壹靠後,壹左壹右。
陳平安已經將柴刀換成了那把祥符,林守壹雙手下垂,袖有各有壹張符箓。
李寶瓶和李槐則站在更後邊。
最後邊的白色毛驢,有些暴躁不安,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濺起泥濘。
壹位手持油紙傘的嫁衣女鬼,從遠處緩緩行來,手中拽著目盲老道的壹條腿,在跟陳平安他們相距數丈之外的地方,終於停步,山路之上,亮起壹盞盞燈籠,哪怕陳平安身後也不例外,壹團團紅暈將所有人映照得紅光滿面。
女鬼隨手將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丟到雙方之間,壹臉很不意外的“驚喜”表情,伸出手指,點了點,道:“這麽多貴客呀,壹二三,有三個讀書人呢,到底哪壹位是儒門君子呢?我家郎君,曾經就立誌,此生壹定要成為賢人君子,好為社稷蒼生謀天平。沒想到這麽小的年紀,就早早達到了我家郎君的夙願呢。”
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壹步,陰神搖搖頭,低聲道:“不急。”
女鬼歪了歪腦袋,左看右看,打量著那三個背有小書箱的小家夥,“郎君曾經總說品行端良的讀書人,才能被稱作讀書種子,所以每當我想念遠遊未歸的郎君,就會讓人邀請壹些路過此地的讀書人,來我家做客,贈予他們妙齡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歡聽他們說那些海誓山盟的動人言語,世間唯有飽腹詩書的讀書人,才能將那些情話,說得如此柔腸百轉。”
嫁衣女鬼最後視線聚集在陰神身上,微笑道:“這位陰神前輩真是時運不濟,如果是放到幾年之後,妾身這次肯定就不敢親自露面了。”
她自說自話,微微低頭,掩嘴嬌笑,秋波流轉,“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確實不好。”
可是哪怕在燈光映照之下,那張仍是慘白無色的臉龐,太過讓人毛骨悚然。
李槐只是探出腦袋看了壹眼,就嚇得兩腿打擺子。
她笑問道:“我實在是太久沒有跟人說話了,情難自禁,妳們不介意吧?”
她想起壹事,輕輕收起油紙傘。
幾乎同時,大雨驟然停歇,空中壹滴雨水都沒有了。
林守壹笑問道:“敢問這位夫人,那些被邀請去府上做客的讀書人,最後是怎樣的下場?”
她繼續向前走去,笑意不見,“他們啊,最後我將這些違背誓言的讀書人,壹個個攔腰斬斷,幫助止血後,就把他們種在了我的花園裏。”
“因為我想知道,郎君嘴裏的讀書種子,會不會在泥土裏開出花來,會不會有壹天就碩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們只是化作了壹具具枯骨。不過可能是那些讀書人,還稱不上讀書種子吧,所以妳們的出現,讓我高興壞了。”
林守壹臉色鐵青。
李寶瓶氣得渾身顫抖。
李槐幹脆就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我以前最喜歡讀書人了,可我最恨負心郎!”
嫁衣女鬼緩緩擡起頭,有血淚從眼眶中流出。
人間頭等癡情,從來被辜負。
山路兩邊懸空的壹盞盞白紙燈籠,全部從頂部滑落壹道道鮮血,最後淹沒燭火。
“到頭來,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沒有壹個讀書人,不是負心人啊。”
女鬼滿臉鮮血,隨手丟了那把昔年與她郎君作為定情信物的油紙傘,雙手捂住臉龐,苦苦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之間滲出。
“郎君,妾身不怪妳了,妳回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