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偶
必齊之姜 by 六月禾未秀
2025-3-19 21:53
第二年,衛國傳來了半夏的消息,她生下了第壹個孩子,公子壽。
第三年,她又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公子朔。
第四年,衛國國君曾經的庶母,後來的君夫人,世子急的母親病死了。半夏在姬晉後宮的三千弱水中穎脫而出,被冊封為君夫人。
我不知道該不該為她高興。我曾經以為很了解她,直到這幾年我才發現,其實我並不是真的了解她。有些事,她從來都知道,而且,深藏不露。
這壹年,我十二歲。我和鮑先生似乎都忘記了當日的不快,對那件事只字不提。我煮茶的技藝也已經爐火純青,沒有下人可以替代。除了日常的課業,我對父親的國政也有了自己的見解,常常在小白的壹方鬥室,師徒三人席地而坐,壹壺清茶,搜腸潤吻,暢談古今,月旦春秋。這幾年我都照著壹個公子的樣子學習,連父親都嘆我錯投了女胎,不然定是個出色的兒子。
踏雪已經到了最好的年紀,我的禦射也大有長進。諸兒親自教我,我不願讓他覺得我資質魯鈍,學起來也特別上心。
我常常騎著踏雪奔馳在父親的獵場,與諸兒的墨騅並駕齊驅。即使在多年以後的夢境裏,還總是出現這樣的片段:
壹只狡兔從我們面前飛奔而過,諸兒引弓便射,可還是叫它逃脫了。我驅馬追趕,抽箭搭弓,兔子應聲倒地。我揮舞著手臂向諸兒宣示勝利,見他臉上浮現出如明媚春日般的淺笑。我總是沈浸在這樣的笑容裏直至清醒,比起父親的贊許,我更願意看到他如此寵溺的表情。
我喜歡獵場上的速度和殺戮,在風中肆意奔跑的時候,我能感覺我已綻放到了極致。
我曾經設想過無數種盛極之後的衰敗,原來我的那種最簡單。我想那個相士終究是個騙子,他的預言根本無法實現,因為我很快就要死了。
這幾日牝下血流不止,腹痛難當。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血,再這樣流下去,必死無疑。
我沒有去找疾醫,前幾年的藥已經讓我吃足了苦頭,如果要死,我也不想再受多余的罪。
我更不敢告訴諸兒,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明年開春我就要遠嫁鄭國,離開的日子壹天天接近,諸兒似乎比我還要緊張。我知道,這個時候會讓他想起半夏。
近來我常常夢見諸兒騎著墨騅送嫁的背影,我想如果能夠熬到出嫁,讓我死在鄭國的城樓上,目送這個背影愈行愈遠,對我來說,就是再好不過的結局。我只想成為諸兒心裏永遠的桃華,曾經綻放,從未雕敝。
只是諸兒回父親殿上復命的壹刻,又要收到鄭國信使送來的噩耗,不知他又會把自己關在書房多久。我並不怕死,怕的只是離別,更怕諸兒難過。每每想到這裏,更是痛得錐心刺骨。
諸兒摟著我,停下哼唱的曲子,問道:“還沒睡著嗎?大冷的天,怎麽出了壹身的汗?”
“我嫁出去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妳了。我是嫁了,還是死了,對妳來說其實是壹樣的,不管是什麽,妳都不要太難過。”
諸兒摸了摸我的額頭,道:“妳說什麽胡話?不會再發生壹次的,妳可以信我。”
我勉強扯了個笑,“我自然是信妳的。果兒我不想帶走,讓她跟著妳吧。”壹個丫頭身在異鄉,又失去主子庇護,日子不會太好過。不如留下來,看在我的面子上,諸兒總不會虧待她。
“妳用慣的丫頭妳當然要帶走,我留她做什麽?”諸兒探手摸了摸我的後背,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妳是不是不舒服?我找疾醫來看。”
我忙拉住他:“是妳身上太熱捂出來的汗,今天不要妳抱了。”我推了推他,他撤出被我枕著的手臂,我便翻身過去,蜷得像個蝦子。
沒壹會,諸兒就將我的身子硬扳過來,攏眉道:“說!到底哪裏不舒服?”
“哪有不舒服?”我就勢窩進他懷裏,環住他精實的腰身,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臉,這幾天已經毫無血色了。
他輕推開我,退出衾被,又將我捂了個結實。朝屋外喊道:“來人,傳疾醫!”
我嘆了口氣,也不必再裝,幹脆擰起眉頭縮成壹團。
疾醫搭脈,道:“公主初潮,由於體質偏寒,故有疼痛。喝些藥暖暖便好,並無大礙。”
原來只是月信。母親走得早,也沒人教過我。聽疾醫這樣說,是不必死的,我只輕嘆了壹聲,也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果兒由於疏忽職守,當夜就被諸兒叫進來挨了壹頓罵,哭得眼睛都腫了。我想勸下來,諸兒也不給我面子,殊不知他逞了口舌之快,最後還不是要我賠點好處安撫這個丫頭。
――――――――――――――――――――
隔天,喝了湯藥已有好轉。我給了果兒壹對珍珠耳飾,她卻耍起了性子:“奴婢不要,別說是無功不受祿,如今沒伺候好主子,壹身的罪過,哪還擔得起主子的賞賜?”
“是我沒告訴妳,也不能怪妳。世子訓妳,妳聽過就算了,怎麽還記在心上?”
果兒又哭了起來,嗚咽道:“自是我的疏忽,又怎敢怨世子?公主日後有什麽事,盡管和奴婢說,奴婢對主子忠心,定當竭盡所能。公主什麽事都自己扛著,連這樣的事也不肯說,是不信任奴婢嗎?……”越說到後面越是泣不成聲。
我聽不下去了,嘆了口氣,道:“罷罷,妳說到後來還不是怪我?”
果兒急了,期期艾艾地要表她的忠心,我自是知道她的忠心,打發她道:“妳還要在我面前跪多久?收好妳的耳飾,給我生個火盆去!”
月信過去的幾日,我還是怕冷,片刻不能離開火盆。成日裏萎靡不振,連小白的書房也不能去了。我知道這是重病的前兆,許是前壹陣子操心過了頭。
果兒這幾天寸步不離我,在我身邊細心打點。我對她說:“妳也不必這麽擔心,我倒希望這病早點發出來,像這樣子隱忍不發,反倒不是件好事。”
她避開我的眼睛,應了壹聲。
我又說:“這幾天我不能出房門,妳要是在外面聽見什麽,只管報我。”
她又應了壹聲,也沒下文。
我嘆了口氣,罵道:“還說我不信妳,妳這樣子瞞得了誰?快說!”
果兒紅著眼睛跪到我面前,哭道:“這事公主遲早也會知道的,鄭國派人來退婚……公主,妳也不必放在心上……嗯……”果兒大概想安慰我幾句,卻又沒了說辭,頓在那裏。
“這又是為了什麽?”我出乎意料地心平氣和。
“鄭國世子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配偶,齊國太強大,他們小國配不起。他們……定是他們覺得配不上公主。”果兒從中為我開脫。
我笑。齊大非偶?齊大也不是壹天兩天的事了,當初聯姻就是看中我們齊大,如今倒成了退婚的理由。不過,能編排出這個理由的,也著實讓人欣賞。大不大的,都是父親的買賣,我非但沒有難過,反倒有些暗自慶幸。
“諸兒也知道吧?”我又問。
“世子知道,吩咐奴婢們不能傳到公主耳朵裏,怕您聽了傷心。”
才幾天,果兒就在我面前哭了好幾回,哭得我心煩,“把眼淚收起來,我又沒死,由妳哭得這麽傷心?妳倒要好好學學,諸兒若不想讓我知道,我是斷不能從他那裏看出什麽的,當心回頭他又罰妳。”
――――――――――――――――――――
當天夜裏,我的病就爆發出來,昏昏沈沈地躺在床上,燒得難受。我只感覺有個人壹直抱著我,只要我有半刻清醒,他就在我身邊。我知道是諸兒,他的氣息我最熟悉不過。周圍壹直有人進進出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全然不知。
事後我才知道我病得多重,疾醫已經暗示父親為我料理後事。所有人都以為我大病壹場是因為被鄭國退了婚,堂堂大國公主,被個小國世子挑三揀四的,自是心有不甘。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松了壹口氣而已。
果兒這個傳話的又挨了訓,諸兒威脅說,若我活不過來,就要殺她殉葬。最後罰了壹頓仗責,因我身邊還需要她照料,就暫且存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睜開眼睛時,還是渾身無力。諸兒坐在榻沿,斜靠著閉目養神。我看不見自己,倒覺得他像大病壹場,枯瘦不少。
我壹動,驚醒了他。他面露喜色,將我小心納進懷裏。
“幾日了?”我問。
“七日。”良久,他才發出嘶啞的聲音。
果兒蜷在床尾瞌睡,聽到聲音趕忙爬了過來,“公主!”
這壹聲喚又是淚流滿面,我最見不得有人扒住我的床頭哭,吊喪壹樣。我略壹皺眉,撇過臉去。諸兒當我不願見她,也怪她當日多嘴,擡腿就是壹腳,直中心窩。果兒被踢飛出去,捂著胸口半天也沒爬起來。我知道諸兒的力氣,虧我還在他懷裏,他不能使出全力,但這下也著實不輕。
我才要出聲,諸兒先我壹步,朝她低吼壹聲:“滾出去!自己去刑房把仗責領了。”
“等等。”我總算聚了口氣,喊出聲來,嗓子撕裂般疼痛。我緩了緩,問道:“什麽仗責?打狗倒要看主人,我這主子病著,我的奴才就任人欺負了?”
果兒連哭帶爬到我跟前,本就長得粉面桃腮,如今兩只眼睛哭得紅腫不堪,倒像大桃子上又結了兩個小桃子。“公主,是奴婢的罪過,不該多嘴多舌的。奴婢現在就去領罰,只求公主能夠寬心,早日將病養好。”
我病我的,又幹她何事?什麽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攬,當真是個笨蛋。我當她是個能護著主子的,病得快要死了,醒過來第壹件事卻要先護著她。我也沒力氣和她爭辯,只說:“我餓了,去弄點吃的來。這幾日缺不了妳,仗責先存著。”
果兒還是不敢離開,看了眼諸兒,討他示下。諸兒還繃著面皮,暗自生氣。我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和他爭辯,只好輕輕推他的手臂,他才道:“沒聽見公主說的嗎?還不快去!把疾醫叫進來。”
果兒得令退了出去,我輕籲壹口氣。諸兒低頭磨蹭懷裏的我,臉色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
疾醫們陸續進來,又為我做了診治。帶頭的說:“公主的病已無大礙,多加調理,慢慢就會好起來的。”看他們高興的樣子,倒像自己劫後余生。我示意他們退下,眼前這麽多人晃來晃去的,看著都頭暈。
本想多睡壹下,果兒端著肉粥進來,香氣四溢,頓時就有了食欲。果兒要來餵我,卻被諸兒搶去了碗勺。自我醒來,就在他懷裏,片刻都未松手,這副胸膛是我從小倚賴的,我自有說不出的親切和喜歡。
壹碗熱粥下肚,身上已有暖意。我扭了扭身子,在諸兒懷裏調整個舒服的位置。擡頭看見他長滿胡茬的下巴,他低頭看我,兩眼深陷,紅絲密布。
果兒壹直站在邊上不敢出聲,我看了她壹眼,也是壹副熬了夜又受了驚嚇的狼狽樣子。
我道:“我想再睡會兒,妳們也都去休息吧。”
誰也不肯離開,果兒還是被趕了出去,諸兒道:“妳睡吧,我陪著妳。”好像他壹松手,我就會飛走似的。
我說:“其實我心裏是感激鄭國世子的,他若不願娶我,還是早早退婚的好,免得……”我想說免得和姑母壹樣,成為後宮無人問津的擺設,又覺得這樣隨意品評壹個長輩不太妥當,便改口道:“我若因此丟了顏面,再無人向父親提親,便能長長久久地留在妳們身邊,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諸兒壓下我的頭,含糊不清地應了壹聲。我聞到熟悉的氣味,便安心睡去,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他喃喃地喚我的名字,摩娑我的頭發,壹遍又壹遍,仿佛在擦拭壹件稀世之寶。
――――――――――――――――――――
這壹覺睡得通體舒暢,前幾日烈火焚身、頭疼欲裂的感覺已經不復存在。之後,身子也壹日好過壹日,半個月後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諸兒每回出門都要再三關照,臨走還不忘威脅果兒壹遍。果兒就壹直惦記著那頓仗責,我說:“我都不提了,妳幹嗎還要自討苦吃。世子嚇嚇妳的,妳也不必怕他。”
果兒卻心有余悸,回我道:“公主您不知道,您病著的幾天,世子有多嚇人。膽小些的下人連這宮門都不敢踏進半步,疾醫們都把自己的後事料理好了才來的。世子那樣子,真是會大開殺戒的。”果兒拍了拍胸脯,像是受了驚嚇,繼續道:“奴婢那幾日,都不敢正眼看他,魂都要嚇散了。若不是惦記著公主,真想早早領了那頓仗責回去養傷,也好過天天在世子的眼皮底下受煎熬。”
我的身子漸好,果兒也恢復了活潑。我笑,“我倒從沒見過他疾言厲色的樣子。”
“世子對公主當然不會這麽兇啦。他這幾日沒出過屋子半步,天天就在公主身邊守著,不吃不喝也不睡,看著都揪人心。”
看他那日的臉色,我也能猜出大概。心裏百味陳雜,不知是喜是憂。
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又每日往小白的書房去。小白恐我勞累,也不讓我再做添茶倒水的事。每個人都小心待我,在我面前只字不提退婚的事。可越是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背地裏就傳得越盛,我即使聽不見,也知道這事已經鬧得沸反盈天,都議論到其他諸侯國裏去了。公主的婚事向來不是私事,這件事上有人失了利益,有人得了好處,有人惋惜,有人快活,不必親聞,也知道不外乎如是。
只是人人都當我面子上掛不住,才病得要死要活。我又不好逢人就解釋,便默認下來。若是能因此讓鄭國覺得理虧,也算對我父親的買賣出了點綿力。
對鄭國的世子,還真是說不上好惡。那人和我父親聯盟,打過幾次山戎,據說驍勇善戰,年紀輕輕,已有威名在外。以前也有不少人在我面前說過他的好處,大抵都是才貌雙全的話,可我還是無從想像,他在我心裏永遠都是混混沌沌的壹團,連個眼睛鼻子都沒處安放。
老天爺就偏要和我開這種玩笑,放個謫仙般的諸兒在我身邊,好讓其他男子都相形見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