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昨晚流產當天，瑾培請假，把我從樓下背到樓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他還第壹次下廚做飯，叮叮當當了好壹會，端來壹碗賣相並不好的稀飯和幾個根本沒有賣相的小菜，充滿歉疚地看著我。
　　旁邊有鏡子，我看了壹下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憔悴不堪。瑾培拿濕毛巾幫我擦臉，抿了抿唇，輕聲問：“要不，我結紮吧……”
　　“不要！”我用盡渾身力氣喊，然後喘息不已。瑾培撫著我的背幫我順氣，心疼地看著我，向我道歉：“是我自私，我們不要孩子了……我們倆生的孩子不可能正常的，對孩子本身來說也是個痛苦。我……”
　　“小培……給我孩子，我要壹個孩子……”我的眼淚刷刷往下流，我太需要壹個活著的理由了。我想要壹個自己的孩子，只要不那麽畸形，就算是弱智也好，我都有信心活下去[奇+書+網]，好好地活下去。剛才躺在手術臺上，做的是無痛人流，我幾乎沒有疼痛感，只覺得壹個冰涼的東西在我下身攪動，伴隨著無聲的哭泣。
　　“叮咚。”門鈴在此刻響了。我們熟識的人不多，不知道誰會來找我們，可能是收電費水費的，瑾培給我蓋好被子，出去開門。
　　我們住的是壹室壹廳的小房子，我只要微微擡起身子，就能看見門口。只見瑾培開了門之後就僵在那裏，我心壹緊，忙掀開被子下床。腿還麻麻的，但我支撐著走到外面，看見瑾培跟前站著的人，不禁倒吸壹口氣：“媽媽！”
　　媽媽看上去很憔悴，雙目無神，頭發淩亂。見到我們之後，露出壹個慘然的笑容，瑾培退後幾步擁住我，擡眼看著媽媽，跟她做無聲的抗議。媽媽看我們的目光不像三個月前的嚴厲，反而是壹種長者的慈祥。我心虛了壹下，緊緊抓著瑾培的手腕。
　　“小培，小薇……”媽媽笑了笑，“是爸媽不好，趕妳們出去。別跟我們慪氣了，是人都會犯錯誤的。”
　　“我們沒有錯。”瑾培冷然。
　　“對，對，妳們沒錯……”聽了媽媽這麽說，我心裏“咯噔”壹下，難道爸媽想通了，他們不怪我們了？只見媽捋了壹下耳邊的亂發，微笑著說：“妳們想在壹起，那就在壹起好了，只要答應爸媽，不要讓別人發現就好。妳們終究是爸媽心頭壹塊肉，我們怎麽舍得不要妳們。爸媽上次講的都是氣話，因為當時太震驚了。”
　　我和瑾培不可思議地對看壹眼，同時看向媽媽，她殷切地看著我們，說：“妳們快跟媽媽回家吧，爸爸生病了，很希望見到妳們。”
　　“爸爸他怎麽了！”我大驚失色，就想沖過去問個明白，瑾培忽然拉住我，疑惑地看了媽媽壹眼。“小培，爸爸他病了……”我焦急得雙手發抖，瑾培比我想象中的冷靜不少，把我拉回他身邊，對媽媽說：“媽，小薇現在身體也不好，妳讓她休息壹天，明天我們壹起回去看爸。”
　　“小薇怎麽了？”媽媽很擔心地走過來，鞋都顧不得脫，握了壹下我的手，摸摸我的腦門，看她這麽擔憂的樣子，我的淚忍不住落下來，搖了搖頭說：“媽，我沒事……我現在就回去看爸爸。”
　　“恩！乖女兒！”媽媽緊緊拉著我的手，另壹手將瑾培的手也拉起，三人的手握在壹起，我覺得前所未有的溫暖，仿佛在陰雨連綿的雨季看見期待已久的藍天。也許是心情忽然變好的緣故，我心裏的陰霾壹下子減輕不少，要不是渾身沒什麽力氣，我早就像小孩子壹樣壹蹦三尺高。
　　“小培……爸媽原諒我們了，我們以後可以順利在壹起生活了！”我撲進瑾培懷裏，但發現他並沒有我預想得那麽高興，他見我擡頭看他，忙露出壹個笑容，但我覺得那笑容好假，他好像對忽如其來的幸福充滿疑問。
　　我簡單換了件衣服，瑾培扶著我下樓。媽媽見到我們如此親密的樣子，並沒有表示出多大的反感，我舒壹口氣，臉上不自覺爬上壹絲笑容。
　　“媽，妳是怎麽找到我們的？”瑾培問走在前面的媽媽。
　　“在路上撞見妳們，就跟了過來。敲了好幾家門，才碰對人。”媽媽好像非常高興，走路都輕快不少，只是瑾培心事重重看了好幾眼媽媽腳上穿著的拖鞋，依舊不那麽高興。
　　“爸爸的病嚴重嗎？”我們來到馬路上，趁等車的空檔，我問媽媽。
　　“嚴重。”媽媽變得很激動，“妳們走了之後，他神誌不清，連我都不認識了……”她說著，嗚嗚哭了起來，我不知所措拉了拉瑾培，他無動於衷。我有些惱了，用眼神責備他，就算爸媽當初說了那樣的狠話，可是還是原諒我們了，他怎麽還這麽小心眼。不過轉念壹想，瑾培很我出來這幾個月，受的苦也挺多，以及他那麽多年的努力和隱忍，會怨爸媽，也可以理解。
　　“不過，妳們回去壹趟，他就會好的。”媽媽忽然停止哭泣，笑逐顏開，親熱地拉拉瑾培的手。
　　瑾培面無表情，看了看前方說：“公車來了。”
　　“不行不行！”媽媽擺擺手，摟著我說：“公車上人多，空氣不好，小薇不是身體不舒服嗎？我們坐的士好了，雖然貴點，可是身體重要。”
　　“也好。”瑾培看了壹眼擁擠的公車，伸手攔了的士，把我扶進後座，本想叫媽也坐進來，可看媽很利索地坐進副駕駛，他什麽都沒說就和我坐到了壹起。車子開動之後，瑾培讓我靠在他身上睡壹會兒，我聽話地閉眼。
　　司機開得挺穩，但我哪裏睡得著，擔憂爸爸生病的焦慮心情和得到爸媽原諒的喜悅包夾著我的心，又是激動又是難過。不知開出多遠，等紅燈的時候，司機和我媽聊起來：“阿姨，和兒子媳婦壹起出來逛街啊，您兒子媳婦真有夫妻相，都那麽俊……”
　　“可不是嘛，我們啊，是親上加親！”媽媽自豪地說。
　　瑾培臉色變了變，我也感覺不是滋味，媽媽不是說不要讓別人知道嗎？唉，算了，反正司機又不認識我們，他哪裏知道我和瑾培的事。
　　“現在又不是古代，哪來的親上加親哦。阿姨，妳真會說笑。”司機大笑起來，剛好綠燈亮了，他踩了油門，車子向前駛去。
　　媽媽沈默了壹會兒，忽然陰陽怪氣地說：“怎麽不能親上加親，他們本來就是我兒子女兒，現在成了夫妻，妳說是不是親上加親？”
　　司機楞了很久，回頭看了我們壹眼。
　　“媽！”我叫了媽媽壹句，就見媽媽忽然轉過臉，對著我和瑾培陰森森地壹笑，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恐怖的笑容，嚇得我毛骨悚然，只覺得自己忽然墮入了地獄，而眼前這人，是假扮成我媽的魔鬼。
　　“我不是妳媽，我沒有妳們這樣的兒女！”媽媽獰笑著，瘋壹樣去搶奪司機的方向盤，車子開始左右搖擺，外面忽然響起刺耳的剎車聲和忍無可忍的咒罵聲。我嚇懵了，尖叫了壹聲，“媽——妳幹什麽！快住手！住手啊！”
　　媽媽狂笑起來，嘴裏喊著要和我們同歸於盡，司機壹邊破口大罵我媽是神經病，壹邊控制著方向盤。只聽司機壹聲慘叫，我媽咬了他的手臂，自己握著方向反壹會兒左轉壹會兒右轉。
　　當壹輛藍色的大卡車出現在擋風玻璃前的時候，我心想壹切都完蛋了……混亂間，瑾培猛撲過來，將我緊緊抱在懷裏。我知道他想做什麽，於是拼命推他，可怎麽也推不開。卡車撞過來的時候，我的臉上濺到從瑾培口中吐出的鮮血，他壓在我身上，手死死地抱著我，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放手。我不敢睜眼，胸口劇烈得疼，溫熱的液體就這樣浸濕我的衣服，而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好像有什麽東西砸到了瑾培，他終於慘叫了壹聲，我嚇得壹睜眼，看見半邊臉都是血的他痛苦地瞇著眼睛，緊咬著牙關，用盡力氣護住在他雙臂之間的我。
　　“啊啊——”我受不了地尖叫，向全世界訴說我的淒涼。
　　當我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救護車上，手背打著點滴，而身上的衣服和褲子已經全部被血浸濕，不知道是誰的血，如此冰涼徹骨。“瑾培！”我大喊大叫，瘋狂拔著手上的針頭，“妳們快告訴我瑾培在哪裏！
　　！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妳們誰也不準救我！！”
　　“小姐妳冷靜壹點……”兩個護士按住我的肩膀，醫生對我說：“其他傷員陸續都會送醫院搶救，妳說的那個什麽培，是跟妳壹輛車的那個男的嗎？妳放心，我們會盡力搶救。”
　　“屁話！妳們這些醫生就會說屁話！把瑾培還我！我要瑾培——”我喊得歇斯底裏，嗓子早已沙啞，我們的母親居然企圖用這種方法將我和瑾培送進地府，她居然敢如此利用我們對她的信任來殺害我們！我恨她！我恨她！
　　“世界上只有瑾培對我好，只有瑾培壹個人愛我！瑾培是我親生弟弟，他是我親生弟弟！我愛他！我就是要和他在壹起！我要背叛世界上所有人，誰不讓我和瑾培在壹起，我就殺了誰！要是瑾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就殺光全家人來陪葬！殺死妳們！殺死妳們！”我的手已經不受控制地亂揮，兩個護士根本按不住我，醫生命令她們給我打鎮定劑，我仍舊叫罵了好壹會兒才沈沈昏睡過去。
　　這壹刻我已沒有愧疚，沒有懦弱，我們不想傷害任何人，卻總有人來傷害我們。我們依偎在壹起互相舔著對方的傷口，相濡以沫，卻被人罵作是孽種。道德是什麽，倫理是什麽？道德和倫理把人變成魔鬼，把魔鬼變成人。妖化了的人，瘋狂迫害和道德倫理相悖的人，無論他們有多麽無辜多麽可憐。而我，和瑾培壹樣，從此不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