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自私

　　无力感。
　　左吴意识到一股自他内心中升起的无力感已将自己俘获包裹，又对这股无力感产生了一股勃然的恐惧。
　　创神檄文的引爆点是在虚空之中，而虚空与现实距离的映射向来不对等；一般高维世界中的一步，就可以相当于真实世界的万里。
　　它并不像传统武器是运用冲击波或者热辐射之类来传递伤害，那样的路程需要时间来跨越，攻击速度也超不过光速。
　　但创神檄文不然，它在虚空中被引爆后，映射到现实，就是在一个颇大的范围中同时同分发生攻击；既然是同时发生，在这个范围内，就是“发生即摧毁”。
　　超过范围之外，才是将波动送出的攻击，以此有了速度的限制，却依然快得没边。
　　所以左吴才会对这无力感感到无边的恐惧。
　　他的反应没有超出普通人的界限，对一个突发事件能在秒内做出反应，已经是状态颇好时才能达成的记录。
　　零点零五秒。
　　与“同时”发生在颇大范围中的爆炸相比，是多么的缓慢。
　　左吴的冷汗席卷全身，眼睛因为目睹那白光闭上了一瞬；他贪恋这一瞬的逃避现实，不想面对睁开眼睛时，可能会看到怎样的世界——
　　百分之九十七的星球被同时炸飞，理所当然包括自己身边的屠宰场，还有悬停在星系远处的逃亡者号。
　　自己因为眷顾独立于世，靠着艾山山强行弄在他鼻腔里的呼吸贴膜在太空中坚坚持许久，一个人而已。
　　之后或许就这么渐渐窒息，又或许会被前来探查联盟忽然消失原因的星舰救走，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就好像这段时间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开心也好幸福也罢；或许和自己之前那般从可疑的培养舱中爬出来就失忆，才是个更好的结局。
　　左吴张了张手指，终于决定要将眼睛睁开；宛如牌桌上的赌徒开牌，任何动作都无法改变手牌的花色，但终究是要以颇大的力气将牌搓开。
　　可没等眼睛重新接收到可能象征到残酷的光线。
　　左吴忽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转瞬间，莫大的希望冲垮了他逃避现实的堤坝，被冷汗浸透的触觉也终于回归皮肤；左吴睁眼，气息自肺里冲出，一瞬间不知道形容状态究竟是好是坏。
　　创神檄文的波动确实席卷，却凝固在半空；时间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的分子都无法挪动分毫。
　　时停？
　　左吴扶住眼前的栏杆，恢复着身体的气力，眼睛也瞥见了立在自己身边那个穿着左衽古装的身影——
　　白艾斯。
　　白艾斯本就在机驭团学习过高维时停，眼前将一切停住，总算将左吴的“零点零五秒”扩散到了无限长。
　　白艾斯张了下嘴，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下他自己的手：“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成功？什么成功？”
　　左吴勉强笑了下，创神檄文被凝固在半空，宛如凝固的柔软流云，是一副致命的绝景。
　　“通常来说，我想做到时停是需要造物的辅助，这是第一点；”
　　“还有第二点，时停本质上还是高维空间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我能和你这般说话，按常理只能是咱们一起身处高维空间中，进行高维观测时才能实现。”
　　白艾斯把手放下，像孩子一般的得意：
　　“现在，时停我能徒手做到了；而关于第二点，可能是创神檄文模糊了现实和高维的界限？至少我头一次如此直接的启动时停，不需要过于深入虚空，就能对现实造成影响！”
　　左吴只是点点头，靠着栏杆撑起自己的身体说声恭喜，又强迫自己凝视凝固的创神檄文，想掌握现在的情况。
　　白艾斯同他一起抬头。
　　因时停而凝固的“流云”如此美丽，恍然达成了白艾斯与左吴在那颗死寂星球初见时，他向对方发去的邀请——
　　去一起看看超空间航道开启的绝景，只是左吴选择了拒绝，然后和列维娜一起。
　　现在，虽然说不清景色那个更美丽；但造化弄人，昔日的邀约居然在此时此刻达成，可惜左吴还是没有欣赏美景的闲心。
　　白艾斯颇感遗憾的叹了下气：“左先生，有一个好消息，和那么几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左吴回头，也回过神来，伸手揽住边上的良骨伶，又抓起裁判长的角：“先听好的。”
　　良骨伶和裁判长一下子恢复知觉，骨人律师的眼睛满是迷茫，忽闪忽闪。
　　白艾斯不在意，他同天使融合后在虚空居住日久，掌握的情况也相对更多：
　　“好消息就是，这场爆炸只是意外诱发，终究不是郦槲所宣称的全面引爆，被点燃的也只是一个果实中的几些海星人，‘同时’爆炸的范围非常有限，有一点闪转腾挪的空间。”
　　左吴点头，眼睛忽然亮起，心中一下子被莫大的喜悦所充盈。
　　因为他终于在创神檄文那被时停凝固的流云前，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
　　是姬稚。
　　人马娘在那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身体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铁裙功率全开，在创神檄文被引燃前的一瞬便全力前冲，避开了那吞噬一切的“同时”。
　　左吴知道姬稚是在朝自己奔来，心潮澎湃，甚至将脚登上栏杆，想去迎接自己的人马娘。
　　可能就差那么一瞬间，姬稚便将被爆炸的辉光吞噬。
　　但。
　　左吴忽然想起白艾斯还没说的“坏消息”，脚步僵住，往反方向一看。
　　那边，古画晴空的驾驶舱门大开，艾山山还坐在那里杵着腮，颀长双腿停在尚且摇摆的一帧，被远处忽然闪起的光吓了一跳，咬到了舌头。
　　还有列维娜。
　　她在姬稚下方，在世界树的根部位置，似乎是最早发觉创神檄文异样的那个，身体压低，勉强找了个掩体，独臂按在耳朵上，在给所有人发着警告。
　　左吴轻轻呼气，看着创神檄文，像蚂蚁将去挑战已经引爆的核弹：“老白，我将要面对的坏消息，难道会是这么个三难的选择题？”
　　白艾斯点头，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
　　“四难，别忘了还有你的逃亡者号；按我估计，这次因偶然被提前的爆炸炸不掉百分之九十七的联盟，但波及到你星舰所在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
　　“这是坏消息之一，接下来还有别的，希望你做好准备。”
　　左吴只是点点头。
　　而求道者看着左吴的表情，发觉眼前男人表情凝重到某个界限后，忽然冷静下来，甚至越来越放松；脚搭在栏杆上，姿势越来越肆意。
　　好像左吴都已经定好了某个决心，接下来的“坏消息”有多糟糕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白艾斯缓缓继续：
　　“另外一个坏消息，就是别忘了我的时停若是想影响现实，最多只能影响零点零五秒的时间……现在虽然有进步，但没进步多少。”
　　左吴点头，活动着筋骨，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能这样算是悠哉的聊天，是因为对于现实世界，他们尚且处于“观测”的状态；想要“干涉”，便真的只能行动零点零五秒多一点点。
　　如此奢侈，凝视着姬稚身影的左吴知道人马娘根本不用零点零五秒，就会被创神檄文吞噬。
　　白艾斯继续：“以及，你的逃亡者号也很难保住，原因是距离太远，我很难送你到达那个地方。”
　　左吴挑眉：“通过虚空过去不行吗？以前你用这方法往死寂星球偷运送过武器，可以一步万里……还有听你的语气，你不一起跟着过来？”
　　白艾斯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点带着眷恋的微笑：“这次以后，我大概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了，直到天使她玩腻为止。”
　　“什么意思？”
　　求道者耸肩：“我和天使融合，可没有这么融洽，一开始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后来……我们达成了一个合约。”
　　“在我找到何为真正的神灵的答案前，就是我占主导；往后，就轮到她了。”
　　左吴抓抓头发：“可老白，你还答应过我，就是要帮我打听勾逸亡的‘陶沃姆’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我知道，但为了发动这次时停，我又做出了一些让步。”
　　白艾斯耸肩，一时没有继续接话；将主导权让给天使，再醒来或许整个银河都会沧海桑田。
　　可他对左吴的话还得继续：“所以，我没法儿把你送到逃亡者号旁边，你想通过虚空过去，只有一个无谋的方法——你的妻子，还有古画晴空。”
　　左吴一动不动，仍是放松：“无谋的方法？”
　　“对，因为创神檄文是自虚空中引发的震颤，它未曾引爆前，都能在虚空中引发可怖的风暴，更别说现在——现在的虚空要比现实危险千倍万倍。”
　　“你的‘吸收’也不是全无弱点，忘了你头一次遇见‘天神裁决’的事了？面对完全陌生的东西，你也会中招，而虚空现在就是各类可怖又未知之物的大杂烩！”
　　被左吴夹在咯吱窝下的良骨伶还有裁判长似乎搞清了状况，前者苍白的脸越来越白，后者默默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老白，那你的意见呢？”左吴问。
　　“最好的方法就是就这样，什么都不要做；联盟这次不会全灭，你一定会在呼吸贴膜耗尽前第一个被救起……当然你肯定做不到。”
　　“第二好的方法，就是你的女伴，选一个就够了；”
　　白艾斯想起在家乡被他始乱终弃的狐妖：
　　“我没法儿把你送太远，但送到一个女伴身边还是够的。当然，我只有零点零五秒多一点点，更大的可能是让你更近距离的看见她们的死亡。”
　　“左先生，有时候‘距离’才是减轻罪恶感的最佳良药。”
　　大幅度的转移便已经算是用高维“干涉”真实世界，自然也会受到零点零五秒的限制。
　　听罢。
　　左吴却是想也不想，咧嘴笑起：“你的主意都很棒，但我一个都不想听；摆在我面前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选择——”
　　“我全都要，全都要保下来！”
　　白艾斯叹气：“全都要的代价是极大概率一无所有，左先生，您心中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选一个你最喜欢，或者最喜欢你的……不好吗？”
　　“不好。”
　　左吴斩钉截铁，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么贪心又自私：
　　“带我去姬稚身边，她离创神檄文最近，第一个肯定要护住她；她也跑得很快，我要以最快的速度俯冲，救下列维娜；再跑到艾山山身边，把她推进古画晴空，划开虚空，去救逃亡者号！”
　　白艾斯眼中的无奈越发深重：“可如果你真的谁也没保住呢？”
　　左吴对这个答案已经想了许多次：“……那也是我这个自私者的报应，我会花上一辈子去弥补。”
　　白艾斯嗤的笑了声：“弥补死人？只是安慰自己而已。”
　　“嘿，”左吴也笑：“勾逸亡可是说过，有无数平行世界的，如果这次失败……你想成神，想成为是无数平行世界锚点的存在，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去想？”
　　“实在不行，我也能去平行世界……见见她们，哪怕我的她们死了，其他世界的她们也应该还存在着……”
　　左吴默念，眼睛里那股已经压抑许久的漆黑情绪渐渐冒出，比以往更浓郁，更深邃。
　　那就是自私者的独占欲，令人作呕的独占欲。真去了平行世界，又怎么可能只是看看？
　　但白艾斯却很欣赏，甚至朝天笑了一下：“好啊，很好！左先生，反正我也要沉睡，不知您是否有意愿学学我的求道之术？”
　　“有什么要求？”
　　“心灵澄澈，意志坚定。”
　　左吴摆手：“免了，至少我现在还不是这样的人。”
　　白艾斯点头，然后背对左吴，蹲下：“上我肩膀来。”
　　“又是这个姿势？”
　　左吴咂舌跨步，骑在求道者肩膀上；他还夹着良骨伶与释文尔，这样大概不会影响白艾斯摆臂，继而影响其在虚空中奔跑的姿态。
　　良骨伶已经着实混乱，一时只能想起捂住自己的脸。
　　白艾斯身体微微后仰。
　　接着。
　　那创神檄文依旧被凝固；而左吴觉得自己只是骑在白艾斯脖子上移动了几公分，却又像跨越了亘古的长河。
　　又好像跨过了命运的分叉路口。
　　白艾斯尽了全力，大幅度移动而“干涉”现实的时间非常之短。
　　姬稚那带着英气的脸一下子拉近至左吴眼前，重回“观测”，左吴发现人马娘比想象中还千钧一发，她的尾巴便已经被创神檄文的波动所烤焦。
　　左吴赶紧越到把释文尔扔给白艾斯，又向姬稚伸出了手。
　　时停之中，人马娘回过神来，上下看看，忽地冲白艾斯生出一股恼怒：
　　“喂，你是谁？我才是左吴的坐骑！”
　　白艾斯苦笑，身体晃了晃，面容开始崩解，如被扰动的信号，渐渐浮现那天使的轮廓：“抱歉，这是我最后的时停干涉了。”
　　左吴点头，摸了摸人马娘的耳朵：“抱歉，姬稚，长话短说。”
　　“我要你载着我，要你跑得比创神檄文波动的传输速度还快，去救下列维娜还有艾山山。”
　　姬稚眨眨眼睛：“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怪我么？”
　　“不会，但我会很难过，”左吴叹气：“抱歉，姬稚，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人马娘摇摇头：“没关系，我只要一个补偿就够了。”
　　“什么？”
　　“请你给我一个吻。”
　　左吴抿了下嘴：“你值得一个更全心全意的；现在的我想着黛拉、艾山山、列维娜，还有金棉，甚至还有钝子，”
　　“但在今天这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给你。”
　　“……说好了？”
　　“嗯。”
　　姬稚灿烂笑起，已经准备好奔跑至死。
　　可白艾斯却忽然抬手阻止：“等等，姬稚小姐。”
　　“你是否有求道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