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头人杀手第一次现身
伏藏 by 飞天
2018-9-27 20:29
“这就是夏雪买下的全部资料?还有什么?”从对方的叙述中,我暂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希望夏雪比我的运气好一些。
“我说过,我只是出售资料的人,具体到见仁见智的领悟,全在买家个人。陈先生,我已经讲了这么多,你能悟到什么?”对方似乎正在预备结束谈话。
我苦笑一声:“朋友,你说的话无头无尾、云山雾罩,我希望听到更多,比如那唤醒三眼族魔女的人会是谁?他是传说中的人物,还是现实中的某个人?而那本启示你的古书又是从何而来的?”
对讲机的直线通话半径为三公里,但在普姆村的房舍墙壁遮蔽下,信号有所衰减,要想达到现在这样的清晰程度,我判断对方就在百米之内的某个房间里。我低头去解绳子,目光紧盯门口,提防德吉突然闯入。
“你到罗布寺来的时间太晚了,缘法所限,所以只能得到这么多。很可惜,当三眼族魔女复活之时,窝拉措湖、普莫雍错湖、羊卓雍措湖的水将会三点合成一线,白浪淹没荒原,喜马拉雅山脉北麓成为一片汪洋世界。那就是藏传佛教中的八万四千大劫的终点,其后是三眼族魔女统治的黑暗时代,等同于大唐文成公主与以身灭魔的孙奉朝将军所做的一切奉献化为乌有。在这些大变动、大毁灭面前,所有人都只能是旁观者,无力参与魔与佛的战斗。我看到了结局,像第一个从黑夜里觉醒过来的人,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重新坠入黑暗,自己随着亿万梦呓者一起死亡。唯一值得荣幸的是,我能身历八万四千大劫最末尾的变化,看到了藏传佛教诸高僧、诸上师所不能目睹的一幕……”
我单手解绳子,一边紧接着回答他:“佛经上说,八万四千大劫终了,仍然要接受生死。在佛眼看来,八万四千大劫,也仅刹那之间的时光而已,唯有修持解脱道,空去了‘我’,才入涅槃──不生不死的境界。至此,人类就能不惧死亡,也就不像你一样极度悲观了。”
这些佛法上的偈子禅语缥缈之极,我应答这些,不过是为了拖住对方。
绳子已经解开,我快步走到门口,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对方马上有了回应:“我早就不惧死亡了,心头唯一的一点憾事,就是目睹潮涨潮落、白莲升降,却不能一步跨越鸿沟,进入充满光明与喜悦的香巴拉世界。《大藏经》上说,经过成、住、坏、空的四个中劫后,世界的一生一灭,便是一个大劫。坏劫中的每一次大火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烧到色界的初禅天;每一次大水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淹到色界的二禅天;最后一次大风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吹到色界的三禅天。每一次大劫的范围,除了色界的第四禅天及无色界的四空天,三界之内的动植飞潜,一切万物都是在劫难逃。难道一直活在传说中的香巴拉世界是唯一能够避开小劫、中劫、大劫的世外之世、天外之天、人外之人吗?就如同《圣经》里的‘诺亚方舟’一样……”
我陡然打断他,厉声大喝:“杰朗,是你吗?”
虽然是经过无线电波传播的声音,但在我几度凝神细辨下,也渐渐听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在实际交往中,我和杰朗交谈不多,对他的了解也不够深,能做出这种判断,全都仰赖于超强的第六感所助。
走廊里亦是一片昏暗,只有最尽头拐弯处隐隐地透出一线灯光来。
“那么,天龙八部上师的百年潜心守护还有什么用处?世界从黑暗中开辟出来,又将重归黑暗,传说中的救世主并不会出现,三眼族魔女的觉醒、三眼魔族重出雪山已经成了定局。护法神玛哈嘎拉照耀在雪山顶上的光将会慢慢黯淡,直至完全消失,就像白天过去、太阳下山然后黑夜必将来临一样。这一次,黑夜将变得无限漫长,直到雪山的子民全部睡去,不再醒来。我无法想像下去了……大毁灭,大毁灭……”
对方骤然呛咳起来,像一个濒死的人那样声嘶力竭地使出全身力气咳嗽着。
“杰朗,我听得出是你,你在哪里?”我对自己的判断差不多有九分把握,躬着腰快速奔过长廊,到达拐角,探头一望,一盏孤伶伶的白炽灯泡悬在另一条相邻走廊的顶上,这边也是空无一人。
“德吉,德吉,你在哪里?快告诉我,那人在哪里?”我放声大叫,但却无人应答。
杰朗亲眼目睹过夏雪的失踪,如果真的是他在出售资料,则夏雪就在无意中变成了他的探路石。
一声异样的嗥叫蓦的传入了我的耳中,不是狼叫或者犬吠,而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怪声,犹如饥饿许久的怪物在磨牙吮血一般,令人浑身汗毛倒竖。
“谁在哪里?”我仰头向走廊外的房顶上望着,一股无影无形的杀气正偷偷地弥散在茫茫夜色里。
“德吉,是你吗?”房顶上的屋瓦在响,我捏紧了格斗刀的刀柄,随时做好弹射飞刀的准备。一阵夜风吹入长廊,那盏空悬着的落满灰尘的灯泡微微晃荡起来,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映在地面上。
哗啦一声,有人踩碎了那边房顶上的瓦片,碎掉的一角骨碌碌地滚落下来,跌在院子里。我旋身而起,轻飘飘地上了房顶,有条黑乎乎的影子突然张着双臂当头猛扑过来,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全身的神经都禁不住立时紧缩。
我的第一反应是双刀齐出,直指对方的咽喉、小腹要害,先废掉对方的行动能力再说。
“可怕的……东西……”那是德吉的声音,我立刻收刀,侧闪避开,同时右脚尖一勾,绊倒他的同时,又扣住他的左肩,阻止他死扑扑地跌下地去。现在,他的半边身子探出房檐,暴露在灯光下,嘴角滴着鲜血,已经奄奄一息。
房顶上看不到其他人,黑夜阻断了我的视线。只有远离城市闪烁霓虹的人,才能体会到黑夜的力量有多强大,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四面八方的整个世界,就算目力再强的人,也仅能看清二十步以内的东西。
我只能先带德吉落地,看看他的伤势。
“可怕的怪物出现了……两个头的合体怪物,我从没见过那东西……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还会笑,一直笑一直笑,把我的胸膛撕开的时候,也在笑……告诉我,这是在做梦是不是?一个大大的噩梦是不是?我刚刚挣到那么多美金,能成家立业,能娶上老婆……”
德吉语无伦次,喘息声如同一架又老又破的风箱。
“德吉,挺住,慢慢说。”我沉声低喝,先点了他头上的几处穴道,帮他提气凝神,千万保存住喉咙里这一口气。气在,人就能多挺一会儿;气泄,马上就一命呜呼,无可救药。从他的胸口到小腹的部分已经惨不忍睹,像一只被清理干净内脏的白条鸡一样。
“陈先生,你见过合体怪物吗?我后悔没把那怪物拍摄下来,否则肯定能换一大笔新闻费……那女人也长着两只手,一下子伸过来,插进我胸口里,好痛,好痛……”
他吃力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的身体,被我一把按住:“德吉,我记得这边有家诊所的,别动,我马上带你去包扎。现在告诉我,出售资料的是不是罗布寺的杰朗?他在哪里跟我对话?”
德吉遭袭,杰朗也会有危险,这是比一加一等于二更明显的道理,因为袭击者是有备而来的。
“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先把我那份抽成拿出来……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自己的佣金。不过,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只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血水就沿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淌出五步。照这样下去,他根本支撑不过半小时。
“钱不会少,你先告诉我,对讲机里的那人是不是杰朗?”
从他的话里,我至少听明白了一点——“双头合体怪物重创了他,应该是一个怀里抱着女人的男性怪物。而且,那个女人的力量极大,能够赤手撕裂人的胸膛。”
这种描述,与丹金王子出事时那名重伤卫士留下的血画非常近似。
“我也许将成为下一个被攻击目标?好吧,就让我见识见识这种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怪物杀手,开一开眼界吧。”我不敢大意,时刻以眼角余光扫描着四面屋顶上的动静,提防敌人猝袭。
“陈先生,我知道你有钱,而且非常痴情……假如我能看懂那些古书就好了,就能带着你找到……找到失踪的那个美女,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你一大笔酬金。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那样就能到处去玩女人、享受山珍海味、开豪华跑车、住高级别墅了……记住,记住那秘密一定是在古书里,一定是在古书里——”
突然之间,东南面再次传来嗥叫声。
德吉浑身一震,腾的坐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向那边望着:“那就是女怪物杀人时发出的笑声,坏了,他真的是冲我们来的。陈先生,我们赶紧到那边去……去……”他的生命力也真够顽强的,竟然嗖的一声弹身跳了起来。
我再也无法掩盖真相,只能硬着头皮扶住他的胳膊。
“我的……胸膛呢?”他扎煞着双手,像个被暴雨冲坏的稻草人一样木立着,“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可我已经没有心脏……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能活着?”蓦的,他疯狂地大吼了一声,身子僵直地向后倒下,重重地砸在方砖地上。
怪物杀人时,已经带走了他的内脏,华佗再世也根本不可能妙手回春。
德吉死了,带着他的发财美梦,死在这家普普通通的小旅馆里,留下了更多无法拆解的疑团。
我向东南面狂奔,在同属于小旅馆的一个开着灯的简陋房间里,发现了一只丢在桌子下面的对讲机。如我所料,对讲机的麦克风位置缠着体积仅有半寸见方的通话变声器,我所听到的,就是那个提供消息的人经过变化之后的声音。
现场没发现尸体,也没有一丁点血迹,我只能笼统地判断跟我通话的人被敌人掳走了。当然,他比德吉有价值,手里握着大量可以高价出售的秘密资料,并以此为救命稻草,不会轻易丢掉性命。
在生命弥留的阶段,德吉数次提到“古书”二字,可见在他心目中,那才是解开死结的关键。再有,古书上的文字或图画一定是晦涩难懂的,需要有相当高的领悟能力才能看懂,普通人拥有它,不过是在暴殄天物。
这个房间里除了桌子、椅子、对讲机外,连半张纸片都没留下。蓦的,当我伏低身子,从三十度斜角的方向望着那张脏乎乎的破桌子时,猛然发现了两行用指甲划出的字迹。
第一行是“湖底之镜”四个字,笔划非常工整,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德吉那种毫无学识修养的人留下的。“镜”这个字下面多加了一条短横杠,可见写字的人特别看重它,刻意地将它标注出来。
第二行是“须弥世界芥子深藏”八个字,不明白指的是什么。
按照通常人的习惯,一边与别人通话一边随手涂鸦,笔下的内容一定跟通话有关,而且反映的是此人思想深处的潜意识。我在旧桌上反复搜索了两遍,只有留字之处的浮尘被无意中擦掉,其它地方没有浮尘扰动的痕迹。
“谁?”我的神经突然被窗外传来的一阵澎湃杀气刺痛,一股只有毒蛇猛兽身上才会出现的刺鼻腥气从黑洞洞的小窗上弥漫进来。嗖的一声,我旋身射出一柄小刀,脚下滑步,掠到门边,举手关灯,而后无声无息地倒纵回去,贴身于斜对窗口的屋角。
“咻咻、咻咻”,我隐约听到粗重的兽类喘息声,腥气也越来越重。
“嘻嘻嘻嘻”,接下来那种动静类似于女人的诡异笑声,夹杂在喘息声里。我知道,吃过盐粒的刺猬会发出像老头子咳嗽一般的动静,但动物学研究上并没有标明那种动物能发出女人一样的笑声。
在这样的藏地杀人之夜,看似平常的轻笑,带来的却是更深层的恐惧寒意。
叔叔说过,不明敌人底细的情况下,隐忍自保比什么都重要。真正的大英雄绝不会盲目跳出去,以一己之力勉强对抗未知危险,而是比普通人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和战斗力。唯其如此,才能比别人活得更长久。
这段话,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真正的大英雄本意并非是做万众瞩目、万人敬仰的奇人,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比别人更想好好地活下去,完成自己非做不可的事。”譬如我,现在唯一的目标是找回夏雪,带她回拉萨去。其它的事,都可以为了这一主要目标牺牲掉。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谈话声,似乎是有一男一女正在互相咬着耳朵进行秘密交谈。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节奏与俄语近似,但又绝不会是俄语,因为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个女声每隔几句就会发出“嘻嘻嘻嘻”的怪笑声,像是一头刚刚吃饱的怪兽,心满意足,而且洋洋自得。
我屏住呼吸,紧盯住窗口,眼角余光则时刻关注着门口,以免对方突袭闯入。为了夏雪,我一定得好好活下去,保证每一步、每一刻的自身安全。这种全身紧绷、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维持了约半小时,直至窗外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我才慢慢放松下来。
如果这段故事给港岛的江湖朋友知道,一定会笑我的过分谨慎,放过了唯一一个杀出去揭开敌人面纱的机会。可是,身临险境时,高手会用潜在的第六感去试探敌人的真正实力,叔叔尤其擅长这一点,并且毕生都在用身体力行教导我。老实说,刚才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敌人迫近时卷起的腥风血雨带着深不可测的邪恶之气。云从龙,风从虎,迫于这种强悍无匹的气势上,我选择退避才是上策。
“用对讲机跟我交谈的人真的会是杰朗吗?那么,接下来我马上赶回罗布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及时地想通了问题的关键,马上冲出小旅馆。
小街也静得骇人,空荡荡的,只有无影无形的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对面一户人家屋顶上的布幡。死亡事件会给小村带来巨大的不安,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给这些朴实的藏民一些补偿。藏地的一草一木、雪山冰湖本来都是至为纯洁神圣的,藏民们的生活也都是安静刻板、十几年不变,打破这一切、搅乱这一切的就是怀着各种各样目的入藏的旅行者们,其中也包括了我和夏雪。
我钻进车子里,摇下车窗,再次回望着小旅馆的屋顶。
“德吉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上了屋顶的呢?难道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他与提供资料的人又是什么关系?”我脑子里装着太多问号,如一堆胡乱盘绕的麻绳,理不出头绪。
我发动了车子,暖风机开始工作。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衬衫都被湿透了,凉飕飕的,十分难受。
德吉的临终遗言只是单方面叙述,在得到佐证之前,我还不能马上去跟莲娜沟通,免得引发新的恐慌。
车子出了普姆村,两道雪亮的光柱笔直刺向远方,却穿不透黑暗后面的真相。
窝拉措湖的轻浪拍岸声又一次传来,时刻提醒我,夏雪正在等我营救,必须得加快速度,赶在她的生命终结之前。
离开普姆村约一公里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两辆黑色的越野车横向排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几名藏地牧民打扮的彪形大汉站在车前,举着强光电筒向我围过来。他们的右手里无一例外地提着短枪,摆开了如临大敌的阵势。
一见到我的车子,拦路者立刻扇面形包抄过来,枪口一起对准我,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纷乱叫喊着:“下车,下车!”
我推开车门,举着双手慢慢下车,示意对方少安毋躁。
宁吉就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室里,他的样子看起来也气急败坏的,我想那是因为之前被青龙杀人逃脱的缘故。在北方邦土王的地盘上,谁都会给他面子,不敢伸手去捋虎须,一入藏地,就遭到青龙“扮猪吃老虎”的戏弄,当然恼火。
“陈风,那给你送信的人到底什么身份?是尼泊尔神鹰会的人吗?现在,他杀了我的手下,并且没有走远,连他的吉普车还丢在普姆村的民居里。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他还有没有厉害的同党?总之,我的人不能白死,必须有人为此负责。”宁吉紧皱着眉,每说一句,就狠狠地在方向盘上拍一掌。
他带的这群人个个都凶神恶煞一样阴沉着脸,团团围住我,看样子只等宁吉一声令下,就会毫不客气地开枪。
“何必搞得这么不友好?宁吉先生,你的人死了,我也深表同情,但跟我能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的人足够多、足够有闲,干脆去把普姆村包围起来,一点一点仔细搜就好了,直到抓到凶手为止。对我大吼大叫的,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推开拦路者,大步走向宁吉。
东天青龙的确没走,只是第一,我找不到他;第二,找到也不会交给宁吉处理,我没有帮助坎普土王打击其他势力的义务。
他如果愿意大搜普姆村,弄不好还能把杀死德吉的人给骚扰出来,那就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了。
宁吉坐着没动,我们对视了几分钟,他突然向我这边探身,神秘而暧昧地笑着:“陈风,其实从我本人的利益角度出发,是很愿意跟你合作的,因为你年轻、聪慧、胆大心细、武功高强,非常容易吸引并俘获年轻女孩子的心。假如我们联手将其它帮派都除掉,让罗布寺附近的世界落在我们两个的掌握之中,共同发掘那些早就湮没在历史中的宝藏秘密,岂不是……岂不是……”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掩盖住了刚刚的声色俱厉。“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绝对是任何时候都会适用,亘古不变的。
“莲娜在哪里?”我不想跟他纠缠下去。
“当然是在罗布寺里,只不过半夜三更她是不会见你的,有什么急事跟我谈就好了。”宁吉始终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转身向寂静黑暗中的普姆村望去,依稀可见小旅馆里的灯光依旧亮着。那边的残局总要有人收拾,德吉的死势必造成藏民们的恐慌,但杀人者又会藏匿在哪里呢?此害不除,以后必定还会有人被杀。
“看什么呢?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而已。既比不上歌舞升平的拉萨,也比不上人丁兴旺、熙熙攘攘的北方邦。陈风,我在等你回话呢!”宁吉跳下车,举着望远镜向小村远眺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把你的车让开,我得回罗布寺去。”我摇摇头,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今晚,我虽然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但实质上等于是毫无收获。提供资料者所说的仅仅是传说、故事、典故、野史,无法跟眼前的现实世界联系起来。他一直在说与三眼族魔女有关的内容,但最重要的“魔女在何处”这个重点,却始终没能得到揭示,此类情报岂非等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算我对此深信不疑,又能到哪里去找人求证?
藏传佛教源远流长,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广为流传,多得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就算那些刻在石板上、树干上、牛骨上的千真万确的文字,所表达的也大多数是唯心主义色彩浓厚的内容。
要想追根溯源,第一要务是找到藏僧杰朗,挖掘出他脑子里的秘密。至于合作与否,那就要看莲娜和宁吉的态度了。
“搜他的车子。”宁吉挥挥手,他的人立刻绕过我,拉开车子的左右车门和后备厢,粗鲁地掀来掀去,翻了个底朝天。
我忍住气,静等他们弄完,反正这是一辆空车,没有什么可搜的。宁吉没把我放在眼里,不给我面子,这笔账慢慢算不迟,他总得有求到我门上的时候。
“杰朗、古书、幕后大买家——这是三个关键因素,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是古书。抓住这条线,就能等到大买家再次浮出水面。”我反复衡量目前局势,双头怪物的出现,已经危及到莲娜的生命安全,我回去后得稍稍提醒她。
那辆车子里除了备用车胎、维修工具和必要的补给品之外,没有任何宁吉感兴趣的东西。那群人搜不到什么,只能呆呆地退到宁吉背后去。
宁吉挥手,两辆拦路的车子立刻后撤,让开道路。
“宁吉先生,保卫莲娜小姐的安全才是你的工作重点,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边。事实证明,你的手下战斗力之孱弱,超乎行家们的想像。你说,就凭他们,能保护得了莲娜的安全吗?我表示十二万分的怀疑!”经过他身边时,我忍住气,换上满脸坦诚的笑容,如此提醒他。
宁吉的脸变成猪肝色,胸口一起一伏的,扭过头去不理我。
我不动声色地挨个记住了这群人的脸,如果他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无论衣着打扮怎么变换,我都能一一分辨出来。宁吉等人从北方邦那边到罗布寺来,有什么大规模行动的话,还是得依靠当地藏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猛踩油门,高速返回罗布寺,车子停在门口的简陋停车场里,然后悄悄地从侧门走进去,直奔仁吉多金的房间。他还没睡,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头上戴着一副硕大的索尼耳机,优哉游哉地闭着眼睛。
“陈先生?”推门声惊动了他。
“有没有看见杰朗大师?”我的目光悄悄地从床前的鞋子直看到衣架上的藏袍,确定他没有外出过。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听广播,什么都不知道。”仁吉多金困惑地摇摇头。
“那么,没事了,早点休息。”我点点头退出来。
从任何方面看,仁吉多金都是一位标准的藏地向导,憨直、木讷、老实并且沉默寡言,像一块冰湖边的枯树根。
他在,疑点就被排除,而杰朗是住在西殿最末尾的那个房间,几步就到。此时,杰朗房里没有亮灯,门也是反锁着的。等我找遍了中院的几个经堂,寺僧们都说没见到他时,我的心才猛然一沉:“果然是他!”
宁吉回寺时的动静很大,尖锐的车胎磨地声几乎传遍了整个罗布寺。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沏了一杯红茶,静静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翻看着跟夏雪在拉萨时拍摄的照片。
“现在,你在哪里?”我对着屏幕上的夏雪喃喃自语。
之前,我们踏遍了拉萨近郊的每一座寺院,搜寻着一切与《西藏镇魔图》和香巴拉之城有关的线索,从近三千幅壁画里一点一点地观察联想。当然,只要是允许拍照的地方,我们都从各个角度反复地拍摄壁画照片,把它们留在电脑里。
夏雪说过:“我有预感,《西藏镇魔图》这段历史的神秘面纱将会就此揭开,而我们两个,就是负责为真相剪彩的人。”
“杰朗的住处——假如彻底搜查杰朗的房间和私人物品,会不会找到一些什么?”我知道,要这么做必须得请示掌管罗布寺的高僧。目前我属于借住寺院的远方游客,是没有这种面子的,要想达到目的,必须得求助于莲娜。
我起身向外走,刚刚开门,就看见宁吉正带着四名僧人,径直撞开了杰朗的房间,大步闯入。接着,莲娜悄然出现,远远地跟我打招呼。
夜已经深了,宁吉他们翻箱倒柜的声音格外惊人,像是要把那间僧舍拆毁一样。
“他在找什么?”我走向莲娜。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回答:“宁吉大总管在你身上放置了窃听器,偷听到了普姆村发生的一切,然后做出了‘杰朗是内奸’的判断。他已经把大段的对讲机录音回放给我听,我通知了寺里的人,才过来搜查杰朗住的房间。”
我微微皱眉,真正有阴谋的人是不可能将罪证放在明处的,即使强搜,亦将一无所获。
“宁吉大总管是好意,如果罗布寺里有内奸的话,无论对方是为谁工作,都将是一种巨大的隐患,对不对?”莲娜不想冷场,只是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在对立面上。
“好意?谢谢。”我淡淡地一笑,抱着胳膊,转头去望着那棵古树。
至此,我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夏雪分开,其实我们行事应该更谨慎一点,不该被九曲蛇脉山谷的那次得来不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深入藏地之后,满目所见、满耳所闻都是陌生的藏族语言、神秘的文化习俗以及处处藏香缭绕、遍地诵经之声,我早该意识到未来面临的种种险境。
心理学家说,处在热恋中的男女智商都会有大比例下降,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否则,以我和夏雪的头脑,焉能犯这种主动分散力量的错误。如果时光逆转,今夜站在院子里的就不是我和莲娜,而是智慧与果敢兼具的夏雪。
杰朗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巨大动静,不过我之前留意过那间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得如一碗清汤挂面,一眼就能看到底。至于地面,铺砌的则是两尺见方的粗糙青石板,不太可能存在暗洞之类的机关。
“陈先生,你在想什么?”莲娜在夜色里幽幽地轻叹着,身上固有的暗香随风浮动。
我摇摇头,准备倒回房间去,不再与这一行人掺和。
“陈先生,我想通了,其实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才会不约而同地到这里来。听我说,夏小姐失踪在窝拉措湖中预示着湖水下面必定存在一个神秘世界,你要找她,就一定得跟我们合作,因为罗布寺每年都会得到来自土王的捐助,只要我动用土王的力量,本寺的几位大师都会尽量满足我们的一切要求。反之,你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只凭一己之力乱闯的话,终将耽误大事——”莲娜加快了语气,并且横跨两步,挡住我的去路。
她的长睫毛不住地扑闪着,胸口急遽起伏,两颊也飞起了红晕,显然情绪非常激动。
“夏小姐的生死对你无比重要,而窝拉措湖下面的世界则对我重逾性命,所以我们必须得联手,哪怕是穷毕生之力抽干窝拉措湖的水,也要一起合作向前走。陈先生,我们印度人有句谚语,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广为佛门信徒传诵秉承,并以此为戒,潜心修行。父亲告诉我了另一句不知来自哪国的谚语,叫做‘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则更形象地对前一句话做了注解。你在害怕什么?怕我们掠夺了你的探索结果吗?还是说,你与夏小姐早有约定,不想与我们分享窝拉措湖的秘密?”莲娜握紧了瘦瘦的拳头,在胸前挥舞着,像一个热血沸腾的校园学生。
与夏雪比,她的言语和动作显得稚嫩十倍,但这也显示出了她内心的无比纯洁。
那两句谚语,其实都是中华民族的老祖先们总结并流传下来的,不知怎的,后一句话中的“火焰山”三个字突然触动了我,并由此联想到了《西游记》、芭蕉扇、孙悟空之类一系列的神话故事。杰朗在对讲机里告诉过我的那些话顿时变得鲜活起来,按照他的语意,吴承恩所著《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破铁扇公主”故事是参照真实的藏地历史事件写成的,铁扇公主的原型竟然就是三眼族魔女?
在吴承恩笔下,西天取经者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至理名言,才会执着西行,永不停歇,翻过旅程中一座又一座“火焰山”。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但也没有什么资料可以共享。莲娜小姐,如果你愿意,就安排罗布寺的高僧们将寺庙与湖水的秘密全盘托出,不再遮遮掩掩。到那时,大家再坐下来讨论行动计划吧,至于抽干窝拉措湖之水那件事,只能寄希望于格萨尔王重生了。”
藏地冰湖,百年不干,因为湖水就是藏地人民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格萨尔王传》里的句子“天降洁净甘露水,大地人间成冰湖;养肥牛羊种粮食,五宝大地米满仓”就是赞美藏地冰湖的,藏民们世代笃信遍布藏地的大小冰湖是上天赐予,所以他们每天都在祈祷赞美上天的恩典。
英雄无敌的格萨尔王,相传是连花生大师的化身,一生戍马,扬善抑恶,宏扬佛法,传播文化,是藏族人民引以为豪的旷世英雄。可惜,历史英雄无法解决现实中的困厄,只能望梅止渴。
在我看来,罗布寺与窝拉措湖近在咫尺,湖水有什么诡异变化的话,当然瞒不过寺里的高僧们。只有说动他们开口,才会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